通俗西藏史(四十七)——松州城下的东亚力量再平衡(上)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 我是您的老朋友——藏史德云社的老布

前面咱们用了三期的篇幅,简单梳理了吐谷浑王国的脉络,这一期咱来聊聊唐蕃两国在吐谷浑的第一次博弈。

贞观八年,吐蕃使臣首度到访长安。

关于这次出访,藏文史料里没有任何记载,汉文史料倒是记载挺多,《两唐书》、《册府元龟》、《资治通鉴》、《唐会要》都有记载,就是记载的不太一样。

《资治通鉴》里记载:“贞观八年,十一月,甲申,吐蕃遣使入贡,仍请婚。”[1]

也就是说这不是吐蕃第一次派使臣来访,但目前学界更认同其他唐史的记载,认为这次出访是唐蕃交往的开端。

李世民倒是对吐蕃来访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派冯德遐跟随蕃使回访拉萨。

我们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冯德遐访蕃不仅仅是为了搞好关系,他身上一定有探听情报的使命。这种利用使臣的身份探听对方情报的情况,在唐蕃交往史上很常见。

很多人对唐蕃关系有个误区,因为两国死磕了一百五十多年,就认为两国一直都是战争状态。要注意啊,我们说的是两个国家,不是两个人。不能用俩人打起来了,谁也不理谁,放在国家关系上。

唐蕃在战场上磕了192次,你们猜猜使臣互访有多少次?

答案是290多次,其中蕃赴唐一百八十余次,唐使访蕃一百零几次。[2]而且最逗的是打得最凶的时候,也是使臣互访最频繁的时候。

所以呀,这俩国家之间的关系,是打归打,聊归聊,谁也不耽误谁。

唐使冯德遐访问拉萨的成果倒是挺丰厚的,按照台湾学者林冠群先生的理解,《旧唐书·吐蕃传》里最开头的那段描写,应该就是冯德遐的亲身观感。

我们来看看这段是怎么写的,“其国人号其王为赞普,相为大论、小论,以统理国事。无文字,刻木结绳为约。虽有官,不常厥职,临时统领。征兵用金箭,寇至举烽隧,百里一亭。用刑严峻,小罪剜眼鼻,或皮鞭鞭之,但随喜怒而无常科。其地气候大寒,不生杭稻,有青稞麦、小麦、乔麦。畜多牦牛猪犬羊马,其人或随畜牧而不常厥居,然颇有城郭。其国都城号为逻些城。屋皆平头,高者至数十尺。”

大家注意,这地方已经写了吐蕃有青稞麦,所以那个说文成公主把青稞带进西藏的说法,就是纯扯淡了。

冯德遐应该是见到了松赞干布,两人坐在一起一唠,冯德遐就开始白呼了。

我们大唐啊,那老牛了,周边的异族都以娶我们公主为荣,史料里写的是“尚公主”,高尚的尚。

松赞干布一听就来了精神,心想合着他们都尚公主了,那我也不差事儿呀,我也尚公主。

于是,蕃使就带着金银珠宝,跟着冯德遐又回到长安来求亲了。

咱刚才说了唐朝对吐蕃的观感,反正不咋好就是了。

李世民一听吐蕃来求亲,这差点意思。虽然唐朝公主产量高,存货多,毕竟也不是大白菜,不能谁来都给一个。不可能来个要饭的,也答对一个公主。

这事儿毕竟也是有门槛的,而吐蕃当时那副草莽初创的状态,很显然没达到李世民心里的门槛,于是吐蕃的第一求亲就被拒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蕃使回去以后,说了一个很逗的理由。

他说:“唐朝皇帝一开始见我,对我特别客气,答应把嫁公主了。结果,吐谷浑那老小子也派使臣来了,他们也想尚公主,结果这么一搅和。你老丈人反悔了,又不答应嫁了。你看这事儿也不赖我,是吧?!”

我上面说的这段话是唐史里面记载的,说真的,这段记载实在是有点搞笑,能被写到正史里都是件听奇葩的事情。

唐朝出嫁的公主大多数都是宗室女,这一点唐朝官员肯定是心知肚明。结果按照这段记载,吐蕃来求亲,让吐谷浑给搅和了,这不成竞标了吗?

唐朝公主又不是只有一个,各人娶各人的,谁也碍不着谁。

所以到了写新唐书的时候,就在这段话前面加上了“蕃使妄语”的定义,也就是说,这是吐蕃使臣回去对松赞干布瞎掰呼。

可吐蕃使臣瞎掰呼,唐朝是咋知道的呢,这就是很有意思的小细节了。

不管怎么说吧,按照唐史里的记载,松赞干布一听就火了,带着军队把吐谷浑好顿修理。

咱先不说吐蕃对吐谷浑的作战,先来梳理一下时间线。

蕃使初次到访的时间是贞观八年,唐史记载的时间分别是九月、十月、十一月,也就是说肯定是下半年。

冯德遐到达拉萨肯定是贞观九年了,求亲的蕃使回到长安,已经是十一月了。在被撅了以后回到拉萨瞎掰呼,就是贞观十年的事儿了。松赞干布联合象雄出兵吐谷浑,也得有点时间准备,所以吐蕃对吐谷浑的第一次攻击发生在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

这个时间表已经排得非常紧张了,几乎就是来回掉头跑,只有可能比这个晚,不能再早了。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吐蕃的进攻发生在贞观十二年年初。

不管怎么样吧,反正松赞干布是把吐谷浑捶了,史料里记载的是“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北,其国人畜并为吐蕃所掠。”

应该说松赞干布选了一个非常好的时间窗口,咱们在隋唐时期的吐谷浑里讲过,贞观九年唐朝刚刚把吐谷浑修理过,慕容顺干了十几天的国王就被人杀了,他儿子诺曷钵镇不住场子,“大臣争权,国中大乱”,还是靠唐军过来帮着平乱。

才过了一年多,松赞干布又来了,吐谷浑被打出了碾压局,应该说不是吐谷浑的真正实力。要知道,19年后禄东赞再次进攻吐谷浑,两边可是硬生生地打了三年。也就是说,吐谷浑并不比吐蕃差多少。

按照吐谷浑搅和了娶媳妇的理由来说,现在松赞干布人也揍了,牲畜也抢了,气也出了,该回家了吧!

结果松赞干布没往南走,而是直接奔东去了,携大声吐谷浑之威,把东边的白兰羌、党项都给捶了。

然后带着这些投降的部落人马,浩浩荡荡地继续向东走,来到了重镇松州城下。

旧唐书记载松赞干布“其众二十余万,顿于松州西境”,很多人都觉得吐蕃凑不出二十万军队,但其实松赞干布麾下不光是吐蕃人,还有吐谷浑、白兰羌、党项、川西羌的部众,凑个十大几万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带着这么多人马,所以他派使者贡金甲,号称要迎公主回家,喊出“公主不至,我且深入”的口号,其实也不算奇怪。

这次顿兵城下的“贡金甲”,是吐蕃第二次发起求婚行动,不过这次算是逼婚。同上次一样,这次究竟是哪位大臣出使长安,史料里也没有任何记载,是不是禄东赞,我们也不知道。

当时的松州都督韩威,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吐蕃和松赞干布是咋回事儿,看到有人顿兵城下,以为是来送人头的。

结果他出城与蕃军野战,被吐蕃所败,但之后吐蕃的攻城作业就遭到了挫败。

由于松州之战在唐蕃战争的重要意义,我专门跑到松潘去看了一下地形。

说真的,从松潘城的地理环境上说,还别说松赞干布是来试探,就是他专门做了准备来攻打松潘,估计也打不下来。

松潘城建在河谷之中,两侧的高山像两道墙一样平行排列,岷江从东侧穿城而过,所以这座城市不缺乏水源。西侧的城墙顺着山势盘桓而上直达山顶。也就是说,松赞干布发动攻城作业,只有城南这一个展开面。

而在南城墙不远处,还有一个土丘,现在上面建了好多民房。我去找了一下,倒是也没看到城墙的遗址。不过,我都能想到这地方很重要,古代人不可能想不到,所以我估计当时这处高地上应该建有唐军的堡寨。这样的话,蕃军进攻松州时,应该是腹背受敌的状态。

所以,松赞干布对松州发动了三次进攻,都没能撼动唐军的防御。攻城没有进展,反过来说明,野战的失利没有动摇唐军的信心,也能说明野战的损失并不严重。

按照诗人陈子昂在《上蜀川军事状》中曾写到,“松州屯军数不过万”。陈子昂所在的武后时期,吐蕃已对剑南道发起过多次进攻,而贞观时期战事相对较少,所以韩威麾下的唐军人数只会更少。[3]

战争到这里就已经陷入僵局了,唐军不敢出城野战,吐蕃攻城打不进来。但是松赞干布在松州城下放的这一炮,对唐朝的边情产生了很严重的影响,周边的党项部落都跟着他跑了。

在讲吐谷浑的时候咱们说过,从武德二年(619)至唐太宗贞观八年(634)的16年里,吐谷浑袭扰边境有24次之多。其实来打秋风的不光是吐谷浑人,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党项人。

李世民为了瓦解吐谷浑的势力,加大了对党项部落的拉拢力度,这可以看做是剪其羽翼,断吐浑一臂。

到贞观五年,唐朝设置了数十个羁縻州府,安置内附人口三十余万。其中,比较有名的麟州、懿州、嵯州、可州等三十二个羁縻州,都在

松州的管辖之下。

不过这种夹在俩大哥中间的势力,从来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时刻想着把自己卖个好价钱,跟谁关系也就那样。

贞观九年元月,唐朝与吐谷浑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吐谷浑为了消减唐军的势头,也下足了筹码拉拢党项。

结果,已归附唐朝的党项“皆叛归吐谷浑”,其中洮州的党项人还杀了刺史。所以,六路唐军西征,其实只有四路真正参与了对吐谷浑的作战,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甄生只是平定了洮州羌。

另一支由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率领的唐军,就是从松州出发的,本来的预定方案是穿过党项大酋长拓拔赤辞控制的羁糜州向西进军。

按道理说,贞观五年拓拔赤辞就已经归附唐朝了,唐军出兵之前又提前打过招呼,本来应该是没有啥问题的。

可是唐军出兵以后,拓拔赤辞对唐将说:“以前隋朝打击吐谷浑的时候,俺们党项跟着出钱出人,可最终呢,隋朝人不是啥好鸟,每次都掠夺俺们,杀良冒功。这次你们经过我的地盘,要是心放的正,我就帮着带路运粮,要是敢骗我,我就截断你们西去的道路。”

于是唐将便和拓拔赤辞歃血为盟,表示绝不袭扰党项,结果李道彦这哥们带兵路过时,看到党项没有防备,纵兵掠夺袭之,抢走了牛羊数千头。

这下拓拔赤辞可火了,带着周边的党项部落在野狐峡大败李道彦,杀伤唐军数万人。[4]

这个拓拔赤辞还值得再多少一嘴,他有个非常有名的后代,名叫李元昊

这件事的脉络是这样的,本来生活在松州西部的党项过得挺滋润的,唐朝其实也不咋管党项的事儿。

可等到吐蕃王朝一飞冲天之后,党项很倒霉地成了吐蕃发展路上的绊脚石。结果党项被吐蕃捶得受不了之后,拓拔赤辞的儿子拓跋守寂带着族人内附唐朝。

开元九年(721年),李隆基将内附的党项人迁到了庆州(今甘肃庆阳)置静边州安置。

等到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截断了河西走廊,静边州的党项势力在唐代宗宝应二年爆发的仆固怀恩之乱里,跟着仆固怀恩一起打秋风。

郭子仪觉得这帮小子实在有点不靠谱,别哪天再跟着吐蕃跑了,就跟皇帝说,把他们再往内地迁迁吧。

于是就把他们迁到了今天陕西北部的银州夏州一带,这地方是十六国时期赫连勃勃建“大夏”的故地,所以迁到此处的党项人就被称为了“平夏部”,留在原地的兄弟们称“东山部”或“西路党项”

这时候平夏部的首领,已经变成了拓拔赤辞的曾孙子拓跋乾晖。他的孙子拓跋思恭在平定黄巢之乱中有功,被赐姓李,也就是李孝恭

后面就不用我再说了吧,他的后裔李元昊在北宋中期的时候,建了西夏。

等到1226年的时候,成吉思汗的大军灭亡了西夏,一部分党项人又迁回到祖先的故地,在今天四川甘孜藏区定居了下来。据说四川康定的木雅藏族有可能和南迁的党项人有点血缘关系。

党项人这段扯得有点远了,我说这段的主要意思是告诉大家,唐朝虽然在松州以西设立了羁縻州府,但实际上统治的基础非常薄弱,川西的党项一直都是墙头草的状态。

这次松赞干布顿兵松州城下,其实是给了党项人一个另外的选择。

于是松州治下的党项羁縻州府纷纷投向吐蕃,资治通鉴里面记载的是“阔州刺史、诺州刺史皆羌首也,并以州叛,附于吐蕃”,唐朝边境大为震动,一时“边人大扰”

事情闹得这么大,唐朝自然也就不能坐视不理了,李世民马上展开了反击。

好啦,这期的内容已经够多的了,至于唐军的反击、松州之战的后续影响,以及究竟该怎么认识松州之战,咱们放在下期再讲,谢谢大家!

参考书目:

[1]、《唐与吐蕃首次遣使互访史实考略》_陈松、黄辛建;

对于吐蕃使者首次来唐,无藏文文献记载。据新旧《两唐书》、《册府元龟》、《资治通鉴》、《唐会要》等汉文史料,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吐蕃始遣使来朝。对于吐蕃使者来朝的年份,汉文史料记载均一致,为贞观八年。但在具体时间上,《册府元龟》和《资治通鉴》中都认为是当年的十一月。《唐会要》载为:“贞观八年九月,朝贡使至。囿于史料,蕃使入唐具体时间已无法考订。

因此,可以认为,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九月至十一月间,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派遣使者到达唐朝都城长安,首次访唐。对于遣唐使为何人因无史料记载已无法考订。

公元629年,弃宗弄赞继赞普位,在尚囊的辅佐下,他成功平息部落叛离,稳定内部局势,于633年迁都逻些,这也是其内部政治稳定和向外拓展的信号。

此后,松赞干布积极向外拓展。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松赞干布派出使者前往周边的尼婆罗、象雄、突厥、唐朝、吐谷浑等国家。

因此,吐蕃使者使唐时间当在吐蕃定都逻些之后,即贞观七年(633年)年底或者贞观八年(634年)初,这也与使者贞观八年(公元634年)九月至十一月间抵达唐首都长安相吻合。

对于吐蕃首次遣使人唐的缘由,《资治通鉴》记载为:“贞观八年,十一月,甲申,吐蕃赞普弃宗弄赞遣使入贡,仍请婚。”

这当为吐蕃使者人唐的理由。不过,此次请婚并未得到应允。

但是,令人疑惑的是,《资治通鉴》记载是“仍请婚”,此言可有两种解释:

一是,这是吐蕃王朝赴唐请婚已至少两次以上。但从史料记载来看,此次是吐蕃使者初次入唐,因此,此种可能应该不存在。

二是,请婚当时在唐朝已非常普遍,甚至已成为唐周边少数民族与唐联系的必要手段之一。

[2]、《使者往来与唐蕃军事》_杨永红;

在整个吐蕃时期,吐蕃和唐朝一直保持着频繁的使者往来。据统计,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执政到吐蕃末代赞普达玛被杀(吐蕃王朝灭亡)为止,也就是从公元634年(唐太宗贞观八年)到公元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共209年期间,唐蕃使者相互往来一共290余次。其中,吐蕃使者赴唐190余次,唐朝使者前往吐蕃100余次。

[3]、《唐与吐蕃松州之战始末》_杨思奇;

此次唐军虽然败于吐蕃,但损失未必很大,原因有二:

其一,松州作为一个下都督府,其守军数量并不多。陈子昂在《上蜀川军事状》中说:“臣在蜀时,见相传云,闻松、潘等州屯军数不逾万”,此状上于武则天时,彼时吐蕃对唐朝威胁日大,驻军仍不满万人,以此推断,太宗时驻军只会更少。

其二,韩威意在观察敌军而非全力迎战,所带军士更加有限,即使败于吐蕃,伤亡也不会很严重。

[4]、《吐谷浑史》_周伟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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