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高山顶上(在那高山顶上独舞)

1985年,李桂林从四川省汉源县马托乡初级中学毕业,回万里村小当了代课民办教师。连续五年,他的学生成绩在全学区数一数二。

因为名声在外,凉山彝族自治州甘洛县乌史大桥乡党委书记阿木铁哈派人来请李桂林到二坪村教书。

二坪村属于乌史大桥乡,全村四百多人,能写一百个字的村民加起来不到十个人,极缺老师。万里村和二坪村虽只隔着一道大渡河峡谷,但是,二坪村已是凉山地界。李桂林当时还没做好抛家舍口的准备。

阿木铁哈打起感情牌:一座山分不开一个天,一条河隔不断一家人。万里村和二坪村隔河为邻,早就是一家人了。这边的孩子太需要一个老师了,你来帮一把吧。

李桂林答应帮忙,回老家找一个老师。

要是找不来呢?阿木铁哈趁热打铁。

李桂林打下包票:要是找不来,上山的就是李桂林!

去二坪村教书,一要有文化,二要会彝语。把村里符合条件的人访遍,也没人应下。李桂林决定亲自上阵。

天不亮出发,走到乌斯河已日上三竿。从乌斯河走到雪区,又是一个半小时。

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横跨大渡河,桥板稀稀拉拉。走过这座桥,爬过一道坡,穿过一个村庄,前面没了路。

一道断崖挡在眼前。紧挨断崖搭着一架木梯,几乎呈九十度直立。李桂林额上背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爬过五道天梯,李桂林远远看见了二坪村——一个不通路、不通电、不通水、不“通”文化的深山村寨。

1990年的二坪村,国庆节成了“开学日”。教室里坐着三十四个学生:最大的木牛劳已十四岁,最小的阿木支也已满九岁。

“a,o,e,i,u……”朗读声响起来了,从胆怯到不那么胆怯,从不整齐到有那么一点整齐。朗读声从屋顶茅草的缝隙间,从没有玻璃的窗格里飘出教室,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回荡。

白天不是上课就是家访,备课、批改作业都在夜间。煤油耗尽,柴油补位。油尽灯枯,手电筒悬在房梁上,成了“探照灯”。电池用完,借助火把续航。火把是把竹子晒干点燃,拿得近了怕把自己点着,拿得远了眼前又蒙蒙眬眬。

事情一多,没时间做饭,李桂林常常蒸上一锅红苕管三天……越是天光暗淡,李桂林心里那盏灯就越是明亮:自己舍得吃苦,孩子们才能成材。

二坪村积攒了不少适龄儿童,学校复课一年后,之前没报名的孩子心动了,原来没长大的孩子长大了。李桂林申请增设一个班,校长答应爽快:工资我们开,能不能找到人,要看你的能力。

脑海中一番扫描,李桂林想到两个同学。辛同学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家住红花乡。顺河乡的邱同学,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务农。

我要走了,班上娃娃咋整?辛同学说。

就算我同意,家里肯定也不干。邱同学说。

无奈之下,李桂林想到了陆建芬。她是同班同学,也是结发妻子。

可李桂林话没说完,父亲李洪云就挡了回去。李洪云不愿儿媳上山受苦,也不愿孙子跟去受罪。

陆建芬最终还是背着儿子上了山。是亲家陆兴全做通了李洪云的工作。陆兴全说:我也是当老师的,我知道,山上多一个老师,就能多一点希望。将心比心,那里的娃娃更可怜,更需要有人疼。

第一堂课结束,陆建芬把阿衣以布带到自己屋中。

洗完脸,陆建芬又给阿衣以布梳头。梳子在发丝穿行,像春风拂过树梢。陆建芬笑着说,咱们十一个姑娘,以后老师每天都会帮着梳头。所有男生的小平头则是李桂林一手修剪。

学校没有围墙,常有村民长驱直入,他们放养的牛羊也跟着来。夫妇俩动手编篱笆墙,花了一个多月。

刚架起篱笆墙,一道堡坎在大雨冲刷下险要倒塌。在一袋水泥一块砖也没有的条件下,夫妇俩开始搬石头垒砌挡墙。

边琢磨边动手,一个又一个周末,夫妇俩起得比鸟早。两年过去了,均高一米半、总长四十多米的两道挡墙拔地而起,而撑起挡墙的大手,也由细皮嫩肉变得老茧丛生。

“副业”干得有滋有味,“主业”更是抓得有声有色。1996年6月,统考成绩发布,二坪小学毕业班在全县名列前茅。李桂林被评为优秀教师,获得会理师范学校民师班报考资格。

1999年,在李桂林的争取下,乡里给二坪村拨了一万零八百元经费。李桂林和二坪村老百姓用这笔钱动手建起全村首座砖房。

又过去了十年。爬上天梯,当鹤立鸡群的砖房映入眼帘,当得知全村仅有的砖房是一所学校,学校仅有的老师是一对夫妇,下派干部陈国仕感动不已。

他问学校还有什么困难。李桂林实话实说:下上一场雨,鞋底泥巴两寸厚。如果能把操场硬化就好了。

十吨水泥够不够?陈国仕问。

够了够了!李桂林话音刚落,陆建芬接过话茬:连院墙都可以修得起来!

还是全村总动员,老少齐上阵。二十七天,十吨水泥、七十六吨沙子从村民肩头输送到了工地。

操场不仅硬化了,国旗杆也竖了起来。开工第六十三天,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在学校里冉冉升起。

因为穷,阿木布铁开学时没来上学。李桂林上门家访,碰上孩子喂猪。阿木布铁穿得破旧,胶鞋被脚趾顶出两个洞。

母亲生了大病,二十多亩地全靠父亲操劳,这才留他看家。问明情况,李桂林当着阿木布铁父母的面表态:让娃继续读书,书杂费我想办法。

阿木布铁返校那天,陆建芬把一条裤子改小尺码套在他身上,还以“奖品”之名,送给他一双新胶鞋、两双线袜子。

李桂林上山第一年,三十四名学生中只有两名女生。让女娃娃进校园是拔“穷根”,也是栽“富苗”。夫妇俩说了一遍又一遍,听进去的人家没几个。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他们不灰心。

依格子的双胞胎女儿年满九岁还未上学。这天,总是躲着李桂林夫妇的依格子主动找上门来。原来,依格子生了病,因为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没法看医生,不得已找到陆建芬,借她的笔为自己说话。陆建芬手上忙个不停,嘴上也没闲着:让两个闺女来读书,她们长大后才不吃这样的亏。

依格子两个女儿入学当年,女生占到了新生的四成。

工资不高,夫妇俩腰包常常见底,他们备下的小药箱却从来不曾空着。学生也是孩子,老师也是爹妈。年复一年,他们用行动说着同一句话。

夫妇俩却顾不上自家的孩子。

李桂林上山之初就把户口迁到了二坪村。后来,陆建芬和两个儿子,也都成了二坪村人。

1995年6月,因为没人照顾,不到半岁的李想就跟着李桂林“入学”了,五年级“蹭”一课,四年级“蹭”一课。趴在大人背上的他时不时伸伸小手,蹬蹬小腿,在书声中酣眠。

八年后,11月里的一天,李想不小心摔倒在地,痛得哇哇哭。嫌下山“浪费”时间,夫妇俩只是请“土医生”简单处理一下。寒假里,凸起的桡骨仍未复原。赶到县城医院,看过片子,医生摇摇头,骨头长出骨痂,手术是唯一办法。

今年春天,我再次来到二坪小学。大门口,李桂林抑扬顿挫的领读声扑面而来,班上学生的读书声紧跟其后。

接通高压电,铺通水泥路,建了新村,摘了“穷”帽,如今的二坪村天翻地覆。

到现在还有不少外村孩子来二坪读书,学生成绩稳居全县乡村小学第一方阵。

三十多年来,二坪小学已累计招生四百多名。他们当中,考上大学和中专的有七八个,正在读初中、高中的又有三四十个。更多“他们”,成为这座高山顶上的村庄向更高处飞跃的支点和羽翼。村里房子修得最漂亮的阿木尔日,最早购买卡车的卡拉阿木,最具实力的养殖专业户木牛拉哈,最早在外承包工程的阿木呷日,都是从二坪小学毕业。

阿木呷日来学校说:我们感谢老师,不光因为学到文化知识,更因为有机会改变人生,有胆量走遍天下!

“果果老师”“阿把老师”。三十年前,二坪的孩子这样叫自己的老师。

“阿普老师”“阿瓦老师”。三十年后的今天,讲台下的孩子们换了称呼。

“果果”“阿把”和“阿普”“阿瓦”都是彝语,就是哥哥姐姐、爷爷奶奶。

如此称呼,李桂林陆建芬当成最高荣誉。如同他们曾经捧在手中的奖状奖杯:“全国模范教师”“感动中国人物”“双百人物”“最美奋斗者”。

陆建芬年底就要退休,李桂林未来六年的人生时光,仍将与一座村庄、一所村小相伴。我问李桂林,抵抗寂寞的武器是什么?李桂林反问我,那么多爱和温暖包裹着,哪里来的孤单?

陆建芬则递给我一沓信。

二坪娃娃话不多,但是临到毕业,会把心里关不下的话,悄悄塞进讲桌抽屉,或者夹在老师课本。

信笺是拿花花绿绿、长长短短的卡片或作业纸代替。陆建芬盯着它们,眼神柔和清亮:以前有首歌,《幸福在哪里》。要我说,幸福就在这里面。陈 果

来源: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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