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断掌(民间故事断掌新娘)

俗曰:男儿断掌千金两,女人断掌过房养。一掌横纹,贫妇屡遭冷眼;三段情缘,俊男频失爱心。穷身奔他乡,孤魂归故里……

升不起的太阳

岗子村在嫩江边上。村中有一个大洼坑,春夏积水长草,秋冬干枯冰冻。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会看风水的南方蛮子,他说这个大坑是寡妇坑,会被男人的魂灵填满,这个村会有越来越多的寡妇。他的话惊煞了所有在场的人。大家从头捋了捋,这两年村里确实死男不死女。男人们唏嘘愕然,女人们惊慌失措,从此谈坑色变。女人们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自己的男人,把他们视为院子里的红太阳,生怕哪天就再也看不到它升起来。

女人王玉芝躺在冰凉的堂屋地上要哭断了气。男人张万承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像一头狮子似的咆哮道:“王玉芝,你真他娘的不要脸,还装啥可怜,你去死啊!快点儿爬起来,给我滚出去!”

王玉芝挣扎着要起来,哽咽道:“我不活了,我死了吧。”

孩子们围着王玉芝呜呜地哭,几只稚嫩的小手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拽着。

“你真他娘的不害臊!我让你去拿手套,你倒好,盯着老爷们看个没完。老张家的脸都让你这个败家娘们给丢尽了,你滚啊,咋还不爬起来往外跑啊,你不是想跑吗?在你心里,我算个啥?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勾搭人,没门……”

像一个从高处猛地掉到坚硬瓷砖上的玻璃杯子,王玉芝的心碎了一地,再无力挣扎,放下手,瘫软了似的,任身下冰凉。

“你真他娘的不害臊,装死是吧?别以为装死,我就可怜你,我张万承哪点对不起你?我把你从大老远带来,给你吃,给你穿,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你都做了啥,你这是想把我气死,真他娘把我往死里逼……” 张万承怒骂着从炕上蹦起来,抬脚向窗户踹去。

“嘭”,窗玻璃炸开了一个大洞,一股寒气扑进屋里。大块、小块的玻璃闪着尖锐的光,哗啦啦地掉进外面的铁锅里。孩子们惊愕地瞧着他。他的脚流血了。孩子们几乎一起哭叫着跑上炕,阻止又准备飞起一脚的张万承。

王玉芝突然恢复了体力,猛地坐起来,瞪圆了杏眼,惊恐地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脚,脑袋在颤抖。她忘记了,可以利用这个间隙跑出去,永远地跑出去。

大女儿张丽慌乱打开炕琴,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白布。七岁的小女儿张阳去找来了止痛片,快速地用瓶子碾碎。大儿子张山则负责摁住那只虽然受了伤,还试图往上抬起的脚。

“你们别管我,谁都别管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张万承对着张丽吼道,那只受伤的脚躲来躲去。

孩子们像抓泥鳅一样,把他的脚摁住,撒药,包扎。

张万承没了力气,歪倒在炕头。张丽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了被子。

王玉芝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直爬到炕上,爬到他的脚下。她掀开被子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冰凉的脚。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她,那眼神里充满哀怨、脆弱、懊悔。她把他的脚紧紧地搂在怀里,心疼不已。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给中国输入了新鲜血液,却丝毫没有撼动这个家庭。这个家里的女孩子们仍然生活在被新时代所唾弃的封建社会里。张万承给她们定下了太多可怕的规矩,不准梳马尾辫,不准抹雪花膏,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仰身躺在炕上,犯了错就罚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难道他不知道规矩太多则会破了方圆吗?他对他的女人更加苛刻,不许穿羊角跟皮鞋,不许擦头油,不许和男人说话,不许看男人,更不许像村里的疯女人一样几乎赤身裸体地在江里洗澡……剥夺了王玉芝,一个女人追求美的权利,就连眼睛都失去了自由。

黑夜悄悄地降临到岗子村,孩子们已经熟睡了。王玉芝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完,就上了炕。

张万承伸出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把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王玉芝的眼窝子忽地热起来,泪珠子滚落到张万承的胳膊上。

张万承把嘴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 “玉芝,你哭了?”

“没,没啊。”

“玉芝,我不是人,我不该骂你,不该打你,你恨我吧!”

“没,没啊。”

“你是不是冷啊?”

“没,没啊。”

“我给你暖暖,你就不哆嗦了。”

“嗯,嗯。”

“你是我的女人,我要爱你。”

“你的脚……”

“皮肉伤,不碍事,不碍事。”

王玉芝的眼泪更加汹涌,一串一串流到了脖子根。他为什么对自己越来越凶?他喜欢儿子,可她也给他生了儿子啊!儿子呱呱坠地时,他欢快地给儿子取名叫张山,希望老了,儿子能像一座大山让他依靠。那他到底恨她什么呢?是因为他的身高一米八,她的身高只有一米五,还是因为她有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一身光滑细腻的肌肤,而让别的男人瞧上几眼就夺了去?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个柔弱的小猫。她多么需要他的呵护、疼爱,不仅仅是在夜里。

张万承的手不再抚摸她的乳房,而是越过她的肚子向下摸去。每到这个时候,王玉芝才能看到那么一丝希望,原来她还是他的女人,才能感觉到,他还是她的男人,他依然是她心中的那轮红太阳。

不幸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张万承非要痛痛快快地和他爹张福林、二弟张万金喝上几盅酒,弟弟张万福的嘴边流着涎,也吵闹着要喝酒。张万承出去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在窗户前摔倒,七窍流血。他当晚就被送进了医院急救室。

第二天早晨,急救车把死了的张万承从城里拉回来。王玉芝瘫倒在地上,哭成一摊烂泥,在心里嘶喊,这个可恨但又必须爱的人就这么走了吗?没有留下一句温暖的话,这么多年来,你在闹腾什么?最终就是把自己闹腾死啊!折磨我的人死了,我的那轮红太阳也永远地落了啊!

村里的女人们跟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王玉芝搀扶到炕上。村支书主动跑前跑后张罗着丧事。

张山目光刚毅,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窝里流出来,浸湿了嘴角上的黑痣,然后被狠狠地咽到肚子里。村支书安排他这么做或那么做,那他以后怎么做?父亲再邪恶也是他的一座靠山,一棵乘凉的大树,一把保护伞,就在顷刻间,这一切犹如遭遇了八级地震,“哐”的一声,坍塌了。

张万承的老娘被大家拦在炕上双膝跪着,脸几乎要贴在破烂的炕席上,双手捶着炕面,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呼唤着:“万承……我的儿啊……娘叫你回来啊,我的儿啊,你回来啊……”她那银白的头发己凌乱不堪,深陷的眼窝红肿起来,一时间又苍老了许多。她知道大儿子委屈了,若不是当年一个紧急电报,逼着他转业,他在部队里也混出个人样了,这些年,亏了大儿子,这家人才没被饿死,大儿子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给弟弟盖房娶媳妇,给妹妹找婆家置嫁妆,可是却活得不开心。

张万承的爹张福林一口一口喝着酒,继续麻醉自己,含泪的眼睛里又多了一丝恨意,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低声哭泣:“造孽啊,造孽……”

王玉芝顺从张万承生前的遗愿,把他葬在幸福屯,葬在他亲自为自己选好的那块坟地里。

不久,村里又来了一个南方蛮子。他身后背着神,是神在告诉大家张万承的死因:张万承爷爷的爷爷曾经打死过一只黄鼠狼,抽了它的筋,扒了它的皮,当成了下酒的肉。這个黄鼠狼可不是一般的黄皮子,而是成了精,它忍不下这口气,整日里来寻仇了。张万承之所以像魔一样性情暴躁是黄鼠狼吃了他的心。张万承是爱他的女人的,更爱他的孩子,每次闹腾都身不由己,闹腾一次就离黄泉路近了一步,早日登上黄泉路,也是给人家一个交代。张万承心里明明白白,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当大家庆幸张万承的死与寡妇坑无关时,邻居臭万里突然说:“咦!俺万承嫂子的手纹和俺的可不一样。”

南方蛮子两眼发光,问道:“她的是啥样子?”

“咦,就是这条线是直的。”臭万里伸出一只白胖的小手,掌面朝上,用另一只手比画着给南方蛮子看。

南方蛮子倒吸一口冷气,牙齿咯咯地打起架,问:“真的?”

有人说:“臭万里,你可别乱说。”

“咦,俺还能骗你哩,俺俩这么多年邻居了。”

“那她爹还活着?”南方蛮子追问道。

“咦!早死了!”臭万里回答道。

南方蛮子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神色恢复了正常,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黄皮子找上门报仇这是一方面,那张万承媳妇的手掌上有一条横纹,那横纹就是断掌啊,断掌女人十年出一个,有这样掌纹的女人,父女相克,夫妻相克,母子相克。张万承的老丈人就是让她克了去,张万承自是必死无疑,她的儿子也活不过张万承的年龄。”

屋子里的人个个惊愕地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看着南方蛮子脸上急剧变化的表情。当然,他们还没忘记关系到自己切身命运的寡妇坑,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把前一个南方蛮子说的话向这个南方蛮子重复了一遍。

南方蛮子又强调了一遍:“这可是神说的,张万承的魂灵就在寡妇坑里蹦跳着,村里还会死更多的男人。”

男人们听了差点儿被吓死过去,有的竟当众哭了。

南方蛮子的话传到了张万金的耳朵,他愤恨无比,坐在老人家的炕上骂王玉芝恶毒,骂她克死了他的大哥。他认为和仇人就应该一刀两断,而王玉芝无疑就是他老张家的仇人。

小叔子张万富小时候受过惊吓,一直疯疯癫癫的。自从张万承死后,更像是受了刺激,坐在外屋地的柴草上,一阵痛哭,一阵傻笑,病情陡然加重。他有时候想不开,便流着泪跑到王玉芝家,大胆地拉过她的手,仔细地瞧过之后,说:“断掌,克父克夫又克子……”然后悲愤地大笑着跑出门去。

王玉芝放下鞋底子,呜呜地哭,呆呆地瞧着自己的手掌纹,早就听说,断掌有说道,平时不敢往外伸手的,现在连个神经病都这么说,想必岗子村人也都在这么说,原来是她克死了父亲,克死了丈夫,还要克死儿子?不,她宁愿自己死!王玉芝把脸埋在两个手掌心里痛哭不止。

撑起家的男人

男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寡妇门前走,那样一定会遭到村里人唾骂。隔壁的臭万里就站在自家屋里的西窗户前,频频地眨巴着两只小眼睛透过沾着灰土的窗玻璃,抻长又粗又短的脖子直勾勾地瞄着王玉芝家的院子。尤其是王玉芝家的狗急促而响亮地跳叫,她即便正在杀鸡,也得把半死不活顺着脖子淌血的鸡扔到一边,任其是鲜血淋漓地在屋地上扑腾,也要第一时间冲到西窗户前捕风捉影。除非天黑蒙了她的眼睛,实在困得打了盹,不然王玉芝家院子里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要偷窥得一清二楚。

这时,寡妇王金嘴眉开眼笑地登上门来。张万承家那只散养的狗早就一跃身跳过墙头去别处觅食。没听到狗叫就进来人,王玉芝心里一惊,急忙探头向外屋看去。

王金嘴反客为主先热情地招呼道:“大妹子在家呢,我寻思着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王玉芝惊讶地问:“你?”

王金嘴迎过王玉芝,就像进了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说:“难怪你不认识我,你这成天被死去的男人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瞎了你这张俊俏的脸,这回你可自由了!你男人死了,你活了,这大道上走过的男人,你随便着瞧!”

王玉芝的脸刷地通红,低下了头。

王金嘴伸出手拍拍炕沿,招呼王玉芝坐到她旁边,告诉王玉芝她就是赫赫有名的媒婆王金嘴,是十里八村男人女人们的月老。她骄傲地说:“我这一辈子搭了无数个鹊桥,撮合了无数桩婚姻。我积了德,要长寿呢。”说着,她对自己很满意似的哈哈大笑,那泛着红光的皮肤更加耀目,丝毫看不出是五十岁女人的脸。王玉芝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王金嘴拉起王玉芝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家里没男人的日子不好过,下面还有三个孩子,现在我手头上恰好有个和你男人年龄相仿的没窝的光棍汉,他不嫌弃你手上的横纹,愿意来这个家帮你拉扯孩子,他就是想找个热乎乎的家,吃口热乎乎的饭,睡上热乎乎的炕。”

王玉芝急忙抽回手,胆怯地连连摇头,说:“不……不行,他……他死了,我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王金嘴瞪圆了眼睛,嗔怪道:“你咋这么一根筋,是被自己的男人吓怕了么?”

“我的孩子。”

“那光棍男人为啥讨不来媳妇,现在连个家都没有?就是因为他太憨,太傻,挣的钱都给他弟弟妹妹花了,自己一分都不留,到头来呢,谁家能容他,就凭他这股子憨劲儿,他耍不出啥花样的,你就放心吧!”

“不,不行。”王玉芝惊恐地看着王金嘴,仍旧摇头。

“唉,让我说你啥好呢。”王金嘴叹息道,“可怜你那孩子,你想让他死么?”

“不,不,宁可我死!”王玉芝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你那儿子还没长成个男人,学习成绩可是班里第一啊!”

“他?十七岁。”王玉芝的眉毛紧蹙了一下。

王金嘴伸手摸摸炕席,说:“你这炕凉啊,那烧柴可咋办?”

“有他叔呢。”

“他叔?啍!”王金嘴的嘴一撇,极其蔑视地从鼻子里轻轻地啍了一声,接着说,“他都死了,他叔和你断了来往。那是啥样的人,你比我清楚,连狼都不如!”

王金嘴的话让王玉芝心里更加不痛快。自张万承死后,没有一个非亲男人登她家的门,他叔张万金也没来过。

“你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咱女人靠啥?就你这样一个寡妇,就得靠你的身子,靠你的身子俘虏男人来给你干活,给你养孩子!为那天天骂你的男人守身有何用?你啊,白瞎了你这张美女的脸蛋。我可是好心好意,这个情你领不领先别急着说,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还忙着帮别人呢,都是一辈子大事,哪个都耽误不得,十天后,我再来。”说着,王金嘴站起身扭了两下屁股,火急火燎地走出门去。

臭万里急忙趴上西窗户,看见一个人晃过去,一时间没认出是谁,等她披上袄子跑到院子里时,王金嘴已经走远了。

臭万里便低声咒骂王玉芝家的那条狗道:“败家玩意儿是不是死哩?咋没弄出个声响?”

王玉芝六神无主,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继而又从上到下抚摸着自己的身子。突然“咣当”一声,她吓了一跳,跑出去一看,是挂在墙上的簸箕掉了下来。王玉芝瞪亮了杏眼环视外屋地,又环视了张山的小屋,进到大屋也左看右看,绷紧了神经,什么也没看到,突然一放松,便累了似的,歪倒在炕上,闭上眼睛,就见张万承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呵斥道:“你生是我的女人,死是我的女鬼,你克死了我,休想找男人睡我这铺炕,睡你!否则,我变成厉鬼掐死你!”

王玉芝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睛,浑身上下汗涔涔的……

张万承的老娘病了,在炕上躺了三天了。张万金找来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外,还开了一些药。张万金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钱给了村医,然后背着老娘用囫囵吞枣的话给小弟张万富讲了一番大道理。

张万金给张万富出谋划策。张万富崇拜地看着张万金连连点头答应。接着,他俩就像两个骨瘦如柴的幽灵,一阵风似的来到了张万承家,一股寒气扑到正在外屋地弯着腰刷碗的王玉芝身上。

张万金坐在炕沿上,低头不说话。张万富还像以前那样骑着门槛,拉开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很有耐心地抠木头台上大大小小的装满油渍的麻坑。

王玉芝弄出锅碗瓢盆碰撞和拢柴火的声音。

张山从地桌抽屉里找出木梳,吹着口哨,对着墙上的镜子看似很愉快地梳着头,把后背留给了两个叔叔。

沉闷的气氛足足持续了五分钟,张万金终于抬起头对张山说:“把你娘叫进来。”

张山把身子转过来问:“叫我娘干啥?”

张万金抬起眼皮,乜斜张山,被张山充满敌意的眼神撞回来,慌忙低下头说:“再者来说,没你事,我对你娘说话。”

“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个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就对着我说吧。”

“再者来说,我不对小孩子说话。”

“我不是小孩子,你们说的事,我得掂量掂量……”

没等张山把话说完,王玉芝一脚跨进里屋,对张山说:“你去喂牛。”伸手把张山向一边拉,开始擦桌子。

张山往旁边挪了挪,没出去喂牛。

张万金又抬起耷拉着的眼皮乜斜了王玉芝一眼,说:“娘有病了,再者來说呢,大哥有份。”

王玉芝停顿了一下,继续擦,越来越用力,都要把桌子擦秃皮了。张阳从没听懂过二叔说的话,父亲都已经死了,如果他有份,那么是要把他掘地三尺挖出来吗?

张万金说:“娘看病,花了十六块,再者来说呢,再者来说呢,三个儿子,分三份。”

王玉芝说:“家里没钱了。”

“卖了粮,再者来说那是咱娘,再者来说,你不给,我大哥耳根不清。”

张丽说:“二叔,我爹死了。”

她的男人已经不存在了!她有儿子可以依靠,没必要怕他们。王玉芝想着,说:“他死了。”

孩子们第一次看见母亲拿出这样强硬的态度对待他们的二叔,在他们的记忆里王玉芝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

张万富瞧着王玉芝的脸,这张脸在他的瞳孔里变得越来越丑,这个女人不想让他俩帮大哥积德,不想让大哥的灵魂从寡妇坑里蹦出来,心是多么歹毒!他把火柴棍摔在窗台上,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屋地上机械地转起了圈,叫嚷着: “三一三十一,三一三十一……”像个黑旋风,转得别人眼晕,又像在唱一首儿歌。

“人死了,再者来说呢,你那手上的横纹,再者来说呢,还有这个家,有家产。” 张万金开始肆无忌惮,那双小眼睛环顾着炕上炕下。

张阳害怕二叔把炕琴搬走,因为那里有一个白手绢,白手绢里包着钱,就来不及脱鞋爬上了炕,坐在炕琴门前,像老母鸡张开翅膀保护小鸡一样保护着炕琴。

张万富换了词,说:“断掌,断掌……”

张山挡在张万富面前,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竖着眉毛,怒吼:“够了!把嘴闭上!”

张万富戛然而止,惊恐地跑到张万金后面,将整张脸都藏在张万金身后。

张山强压怒火,冷冷地冲着张万金,低沉着声音,说:“要钱就说要钱,别提那些没用的,给我奶奶看病的钱我可以拿一份,那是我替我爹尽孝,我爹是病死的,与我娘的手纹无关!”

张万金的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嘎巴了一下嘴,咽了口唾沫,没说出话来。

“娘,拿钱!”

王玉芝“啪”的一声把抹布扔进水盆里,脏水四溅,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看张山的脸。

张山一步跨上炕,撵张阳道:“去,一边去!”

张阳被扒拉一边,哼哼地哭。张山打开炕琴,把十六块钱分成三份,给了张万金六块钱!这钱是张山卖了所有的粮和家里的头年猪,还了债,剩下来的钱留给张丽和张阳交学费用的。

“过阵子跟叔一起去江套子割柴,把钱挣回来。”张万金拿到了钱,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张万富,得意地走了。

“狼啊,他们是狼。”王玉芝边抹眼泪边说。

“娘,别哭了,咱拿的是给我奶奶看病的钱,儿子再去给您挣,有儿子在,您别怕没钱花,啊?娘!”

张山又顺手从头顶的钢丝绳上拽下毛巾,给王玉芝擦泪,说:“娘,我去砖窑干几天活吧,一天能赚三块钱。”

“你咋知道?”

“嗯……我听别人说的!”

“不行,那累。”

“咋不行,我是男人,就得干活,放假了,我不能在家里闲着。”

“不行啊,不行啊。”

“咋个不行?过了年,我就十八岁了!我就是这个家的男人。我来撑起这个家!”张山说话的态度很强硬,甚至还有点儿蛮横。

这一点儿蛮横让王玉芝心里一抖,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接着只是流泪,不再反对。

活过来的寡妇

东北风越过白茫茫的原野,裹挟着雪片又向嫩江右岸扑来了,围着房前屋后嚎叫,要掀掉苫房草,钻进屋里来。男人们都跑出去往房顶上扔土坯、苞谷秆子和木头棒子,确定安然无恙了,才回到炕上。

还没有等到过年,张山辍学了。为了给妹妹们凑足学费,他赶上牛车,跟着张万金去江套子割柴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扑棱棱”的声音,一只乌鸦从柳条橔里飞出来,张山才直起腰,回过头想看看张万金割多少了,但没看到人,也没看到车,霎时间,后背冒出一股冷汗。他把手放在嘴边,转着圈大声叫喊:“二叔,二叔……”

张山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镰刀。一股寒风掠着地面吹出了飕飕的声响,雪沫似的飞沙走石打在他的身上。更多的乌鸦被惊到似的,在空中盘旋,叫声怪异。张山禁不住打起了冷战。难道二叔把他扔给乌鸦,自己跑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不远处传来了歌声,赶车的吆喝声也随之而来。张山喜极而泣,急忙循着声音望去。

从东边密密麻麻的矮木林后面陆续走出四个壮汉。他们都歪戴着棉帽,身穿乳白色翻毛羊皮棉袄,右手牵着牛绳,左手拿着鞭子,犹如一个小车队。领头叫老陈的壮汉有滋有味地唱着歌,像是在品一杯陈年老酒。

老陈不唱了,突然大声喊道:“你们看,那里有个人,好像还是个娃哩!”

大家也都望过去。

老陈说:“走,咱瞧瞧去!”

老陈走到张山跟前,仔细打量张山笑说:“呦,这娃嫩着哩!自己来的?咋没和大人一起来?”

张山支支吾吾。

“你是哪个村的?”老陈问。

“岗子村的。”

“达斡尔人?”

“不,不是。”

“嗯,应该不是哩!说话口音不像,长得也不像!俺们是后村的,离你那村有十多里地哩!”

“娃子,你的胆子咋这么大哩?不怕狼吃了你?”一个壮汉问。

张山说:“叔,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这几个壮汉向四处张望了一下,没见一个人影。

张山说:“他,他扔下我走了。”

老陈突然阴沉了脸骂道:“咋还有这么恶毒的人把娃子扔这儿喂狼哩!”

大家都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

老陳说:“娃子,快装车,跟俺们走哩!”

张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傻愣着。

老陈催促说:“别傻站着哩!吆牛装车哩!”

“嗯!嗯!”张山热切地答应了一声,就跑去拉牛装车了。

大家帮张山把柳枝装到车上,一阵子热闹。老陈扬起手啪地甩了一鞭子,吆起老牛,又继续唱起了那首歌。他们来到一个开阔地,不但有成片高大的柳条橔,还有半腰深的蒿秆。张山欢喜着把牛拴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毫无保留地显露出坚实的风骨和勤劳的本性。

老陈放下镰刀,围坐在树墩上卷了支旱烟喘口气时,招呼着张山也过去坐一会儿。张山不肯歇。老陈一边吸着烟,一边不错眼珠地望着张山。

有个年轻的小兄弟眼光突然变得闪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说:“呀,老陈哥,你不是相上这个娃了我哩?你家灵子那是水灵灵的!”

其他人也恍然大悟似的,一起把目光聚到老陈的脸上,说:“是哩!是哩!”

老陈吐了一口烟,说:“是个!”

小兄弟说:“俺看两个娃子可般配哩!”

老陈叹了口气,说:“可都说岗子村寡妇坑灵验!”

其他人也悲情地附和道:“是哩!是哩!”

小兄弟说:“那愁啥!让这娃子去咱后村盖房子安家不就行哩!”

大家一致赞同,你一言我一语夸赞还是年轻人心眼活,点子多。老陈望着张山,嘴角露出了微笑。

太阳要落山了,岗子村家家房顶上应时升起了炊烟,要弥漫了整个村子。女人们围着灶台忙着煮饭。男人们陆续赶着牛车进了院子。

张丽和张阳跑出了村子接张山。张万承死后,她俩也像同学们一样梳起了漂亮的马尾辫,胸前那两条黝黑的大辫子彻底不见了。

张丽和张阳站在江边望着,终于看见一个车队。张阳的眼睛瞪得闪亮,伸出小手,高兴得大呼小叫:“看啊!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张阳再也等不及飞奔过去,寒风像小刀片一样飕飕地割着她的脸,系马尾辫的发带总往下掉,她伸出手往上撸了撸,看清是哥哥!张阳回过身,欢跳着向张丽示意。张丽转身向家里跑去,给王玉芝报信去了。

张山叫住老牛,从车上跳下来,把张阳扶上车,自己也上去。

张阳说:“哥,你可真神气,割了这么多柴。”

张山不屑一顾道:“这算啥!哥还能比这更神气!”

张阳拍着巴掌叫道:“好啊,好啊!”

到了村口,老陈回头大声喊:“我说娃子,明儿你还去江套子不?要是还想跟着俺们,七点半在这儿等哩!”

张山大声回应道:“叔,我去,你们等着我,一准去!”这是他求之不得的,跟着后村的这些山西人不但安全,还能找到好地方,最让他想不到的是,他们不但教他把鞭子甩得啪啪响,还教他装车。除了这些,他还深深记得,他们帮他装车时那副热气腾腾的样子,就像一缕缕升腾起来的阳光温暖了他的心,而张万金,那个血脉至亲,却给他上了一堂残酷的亲情课。

张山被张万金丢在了江套子,王玉芝心里愤懑不已,也后怕不已,心里有了一个决定。当王金嘴再一次登上门时,王玉芝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把她迎了进去。

王金嘴进到屋里先平静了一会儿,随后那张金嘴就犹如机关枪扫射一样,叭叭地责怪起王玉芝。

“你不是指着他叔吗?你那儿子咋跟着山西人割柴?开春了还得耕地犁地种地,秋了还得收地,你咋那么狠心抓着你的儿子不放?你那儿子可有着大好前途!改革开放,文化多值钱,没文化多可怜,他连个初中都念不完,没个初中毕业证那就是个文盲,文盲都是被人家踩在脚底下的!你这个糊涂虫!”

儿子还没被人踩,王玉芝倒觉得自己先被踩了一脚,怯怯地说:“我不要儿子被踩。”

“那你还寻思啥!”

“我怕他。”

“你是说怕你的男人?”

王玉芝点了点头,道:“嗯。”

王金嘴仰起脸哈哈大笑。王玉芝被笑蒙了。

“你这个没用的女人,咋还让一个死人管束着,你怕他啥?我不是告诉过你,拿着菜刀在屋里大砍大骂三天三夜么?你这个愚钝的女人,是他一个死人在欺负你,还是你自己在欺负你自己?你还真以为是你克了你的爹,又克了你的男人?你找光棍是为了让你儿子脱离苦海,你没错,你还怕他啥?”

王玉芝有些犹豫了。

“咱村里的女人都得靠男人过日子,你男人没了,你一个寡妇拉扯着三个孩子,找个能给你拉扯孩子的不容易,人家不嫌弃你克父克夫克子,赶紧同意,你要是不同意,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的男人死了,他是死了,你又不是偷人!你是为了养孩子!”

“我担心。”

“你担心啥?”

“对我和孩子不好。”

“那光棍心眼实诚,憨憨的,就知道干活,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咋能骗你一个寡妇!”

王玉芝没再说什么,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

王金嘴趁热打铁,问:“要么咱们找个日子让你俩见上一面?”

王玉芝说:“等给他烧过百天。”

王金嘴一拍大腿,笑开了花,夸赞地说:“总算没瞎了我这苦口婆心,大妹子,你这脑袋瓜子可算开了窍,知道好赖了!”说着起身离开。

臭万里听到狗叫就趴西窗户,见是王金嘴就一直盯着院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跩着大屁股来到王玉芝家,破天荒没先说话,拉开房门就直接来到了屋里,与王金嘴碰了个正着,彼此只用温和的目光打了个招呼。

臭万里好奇地向王玉芝打探消息。王玉芝一字一顿地说明了王金嘴的来意。

臭万里的眼睛闪闪发亮,问道:“咦!这是好事,你同意了?”

王玉芝脸红了,低下了头。

臭万里便心知肚明了。她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出了门,上了村道,见谁都说张万承媳妇要找一个光棍。到了晚上,王玉芝要找光棍的事,就已尽人皆知了。

当阳光温暖地照在大炕上时,王玉芝仰面躺在阳光里,伸开手臂,手指头摩擦着炕席,慢慢闭上眼睛,不久以后,就会有一个光棍男人睡在这铺炕上,睡在她的身边了,这是真的么?王玉芝下面那块湿地涌出一股水来。

“咣当”一声,房门被摔了过去,又弹了回来。王玉芝猛然睁开眼睛,一骨碌起身从炕上爬起。

张福林的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醉醺醺地闯进屋,哭着说:“我的儿啊,我儿的家,我的孙子啊,你克死一个人还不够啊,造孽,造孽……”

“爹,您?”王玉芝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张福林又瞪着眼睛骂道:“你个狐狸精,勾引光棍来霸占我老张家,造孽啊,造孽啊。”

张福林又举起小葫芦,喝了一口酒,狠叨叨地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造孽啊,造孽啊!”然后便踉跄着出了门。

张福林刚走,张万金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了,说:“我是孩子的叔,再者来说呢,这个家我作主,再者来说呢,人死了,家产还在,再者来说呢,不分你的家产是为了孩子,再者来说呢,这是老张家,再者来说呢,你活是我大哥的人,再者来说呢,你死是我老张家的鬼,你不能找个男人睡这铺炕!要么就分你的家产!”

“我,我也是为了……”王玉芝被气得肺都要炸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为了你快活,再者来说呢,我哥死了,你要快活,再者来说呢,孩子有他叔,再者来说呢,你不能再克死一个,不能你想咋样就咋样!”

“你?”王玉芝干生气说不出话来,依靠着炕沿瘫软地坐到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张万金又瞪了王玉芝足有三分钟,白眼仁都要冒出来,才甩袖子离开。

王玉芝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就一直坐在冰凉的屋地上,悲悲戚戚地哭着。炕上的那一缕缕温暖的阳光在渐渐撤离,最后缩到了窗台上。她起身去了王金嘴家,哭着说明了来意,并谢谢王金嘴替她操了一回心。

回到家里,王玉芝就趴在炕上呜呜咽咽,连着哭了三天,突然,眉毛一立,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爬起来冲到外屋,从菜板上拎起菜刀,冲到里屋,在空中抡起来,一串尖刺的刀光在这个小屋里熠熠生辉。她愤懑地大喊:“我杀死你,我杀死你……”

“你狠,你恶,你魔,黄皮子吃了你的心,你吃了我的心,你去吃你弟弟的心,他是狼,他是匹饿狼!你死了,我活着,你休想杀了我,休想要走我的儿子,我不怕你,我不再怕你,这是我的家,你给我滚,我杀死你,我杀死你们,我也杀死我自己……”

砍砍砍!杀杀杀!王玉芝挥着菜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汗流浃背,声嘶力竭,腿一软歪倒在炕沿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彻底松懈了身子,闭上眼睛,慢慢地睡去。梦里的张万承如同一只认罪的小绵羊乖乖地跪在她的面前,他说他错了,二十年来,不该那么对待她。他告诉王玉芝,她手上的断掌既没克父也没克夫,将来也不会克子,都是岗子村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他甚至让王玉芝去找那个光棍来拉扯这个家……

王玉芝睁开眼睛,顿觉一片明朗,一骨碌起身从炕上下地,脚步轻快地跨出门槛,抬起头仰望蓝天,还直视了一眼刺眼的太阳。二十年来,她从没觉得天空这么蔚蓝,云彩这么洁白,太阳这么明亮!她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王玉芝迈着嗖嗖的脚步走上村道,去了王金嘴家。她告诉王金嘴,她是怎样撵走张万承的阴灵的,并崇拜地看着王金嘴的眼睛,夸赞王金嘴说的话都很有道理。王玉芝似乎从来没夸过别人,因此她比被夸的人还要激动,眼窝子一发热,就流出泪来,哭诉着说:“我要找那个光棍,要他睡我家的炕,吃我家的饭。”

王金嘴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啊,你才寻思明白,杀晚了,也砍晚了,人家已经找女人了,就在昨天和一个小寡妇圆房了。”

王玉芝整个身子一下子就堆了下去,没了心气。她的心里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了,回家的脚步显得极其沉重,那毫不掩饰的沮丧神情就足以让好奇的人找到她是否称心如意的答案,哗然也随之落地了。

丢了鞋的姑娘

转年夏天,寡妇坑旁响起了拖拉机声,响起了男人们吆喝牛马驴声,真是大快人心。村支书动用了村里唯一一台拖拉机,号召全村男人一起来填平寡妇坑。他的大儿子也到了婚娶的年龄,他几次三番找王金嘴给他的大儿子保媒。村支书对王金嘴很不满意,对她说:“你只往外嫁咱村里的姑娘,却不给咱村里的小伙娶进个媳妇,那村里小伙个个都干巴巴的,晚上都躺在被窝里自己跟自己睡,你也看得下眼?”

王金嘴为难地说:“不是我不能说不会说,而是人家一听是往咱岗子村就不愿意,不是你村支书家条件不好,那条件在十里八村堪称一等户,那叫一个顶呱呱啊!可是人家大姑娘不敢嫁给你儿子啊!有那么一个寡妇坑,都不敢往咱岗子村嫁,我有啥办法?”

村支书说:“没办法也得想办法,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让咱岗子村娶进媳妇,以后不准再把咱岗子村姑娘往外嫁,都就地消化!”

王金嘴翻了几下眼睛,说:“你能管分地,还能管人家婚姻大事?你是村支書,你想办法吧,我这个女人是没招了。”

村支书嘎巴了两下大薄嘴唇,没说话。作为村支书,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断了后,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村子断了后。他是这个村子的公仆,是一个家庭的公仆,更是自己那可怜儿子的公仆。他要为全村的老百姓做一件既具有现实意义,又大快人心的好事,于是他出面找了个会破解寡妇坑的法师,来做法事。

定好之后,村支书就让全村干部总动员挨家挨户收钱,挨家挨户通知,动用村里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一定要把这个寡妇坑填平。村里刚好八十八户,一家出两块钱。

别说一家收两块钱,就是一家收二十块钱,村里男男女女也都愿意。出人,出车,出牛,出马,出驴,那更没问题。经过几天的闹腾,寡妇坑不仅被填平了,还特意让它鼓起个圆圆的土包。远远望去,就像埋葬了很多人的坟丘。

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雪埋,那个土包越来越像埋葬了几个男人魂灵的坟丘,上面杂草丛生,透出一股阴森。

自从寡妇坑被填平后,果真太平,就连耄耋之年的老人都捱过来了,比医生宣判的死期都多活了一年,前些日子才一口气没上来,挺直了骨瘦如柴的身体,撒手人寰。

村支书家的窗户上先贴上了囍字,从外村娶回一个儿媳妇。婚礼那天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吹喇叭,又是放鞭炮摆喜宴,闹出了大动静,摆出了大场面,似乎给这个曾经不吉祥的村子带了个好头,村里又陆续娶回了几个媳妇。

村里人几乎都去赶集了。没有了女人们的吵闹声,男人们蹲在水里深沉的呼吸声,嫩江两岸显得特别安静。张山不喜欢去集市凑热闹,便挎起柳条筐走出了院子。家里那条狗今天似乎闲来无事,在张山的身前身后,好奇地嗅着地面来回跑,一直跟着张山来到江边。

张山向西走去,捡起一个个爬出水面呼吸的小河蚌。远处,姑娘们银铃般的嬉笑声传进了张山的耳朵里。他站直了身子,回头望过去。在这里看见洗澡的姑娘,对于在岗子村生活了几十年的他不足为奇,就又继续向前走,时而弯下腰捡小河蚌。

在河边洗澡的正是后村的灵子和大眼妹。江边并没有像大人们说的那样热闹,这正称了她俩的心。她们欣喜地四处张望,脱掉了衣服陆续下水了,无拘无束地在水里扑腾开来,互相大把大把地泼着水。顷刻间,水里像开了花。她俩的脸上都挂满了清凉的水珠,头发也湿漉漉的。她俩嬉闹着,欢笑着,银铃般的笑声顺着水,顺着风传到了很远。

一阵子嬉闹后,她俩安静地蹲在水里,尽情地徜徉在天与地之间,享受着江水赐予的美妙。

大眼妹突发奇想,说:“灵子,你唱歌最好听,给咱来一首哩!就唱《走西口》!”

灵子腼腆地说:“不行,不行,这人生地不熟,唱啥歌哩!”

“唱吧,唱吧!都多久没听见你唱歌哩!”大眼妹央求灵子。

灵子怯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近处没人,才打开嘹亮的歌喉唱起来:“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有句话要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

从姑娘们那边飘来清脆优美的歌声,是《走西口》!张山怔住了,这不是老陈唱的歌吗?难道他们是后村的山西人?自上次跟着山西人割柴回来后,王玉芝怕他被狼吃了,就不允许他跟着去了。不知道这姑娘是否和老陈是熟人。

张山回头,静静地望着姑娘们。他想起了老陈唱歌时自我陶醉的样子,这首歌似乎在他内心深处已经唱了许多年。

灵子唱醒了姑娘们心中那只沉睡的鸳鸯。她们被歌声感动着,也憧憬着,期待着。灵子心中的那只鸳鸯也越发欢快地蹦跳着。一曲歌完了,姑娘们又开始嬉闹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又传到了张山的耳朵里。

张山忍不住一直向这边张望。

她俩玩耍够了,身上的燥热也去除了,便陆续上岸穿衣服。

灵子惊叫了一声道:“哎呀,我的鞋呢?”

大眼妹说:“你的鞋不是套在塑料袋里吗?塑料袋呢?”

大眼妹突然喊道:“狗爪子印!你看,那儿有狗爪子印!”

灵子顺着大眼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那边沙泥地上有一串狗爪子印。

大眼妹埋怨灵子说:“你的鞋说不准被谁家的狗叼走了。”

灵子都要急哭了,说:“快帮我找鞋吧。”

灵子光着两只白白的瘦脚丫,窘迫地站在沙泥地上了。大眼妹四处找寻了一会儿,既没看见狗,也没看见鞋。

“咋办呢,这可咋办呢?”灵子心慌意乱。

大眼妹想起了刚来时看见的那个挎着筐的人,大眼睛一忽闪,来了主意,说:“灵子,那个人,咱们让他给你弄双鞋吧!”

灵子说:“那好吗?不好吧?又不认识哩!”

大眼妹说:“都这样了,还啥好不好,能回家就行!”随即不管灵子同不同意,就向张山挥起了手,大声喊着,“哎,你,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

张山抬起头,见有个姑娘向他这边招手,便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可是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的人了。

大眼妹喊:“喊你呢,就是你,你过来一下!”

张山断定是在喊自己之后,才迈开大步向她们走过来,瞧着她们笑。

姑娘们都瞪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张山的脸看。大眼妹看傻了,忘了说话。灵子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我这个妹子的鞋可能……可能被你们村里的小狗叼跑了,你……你能回家给她弄双鞋吗?”

大眼妹一向心直口快,口齿伶俐,这会儿却磕巴了。张山把目光落在灵子身上。灵子光着脚丫,挽着裤腿,两只手不停地卷着红花布衣角,一直害羞地低着头。她胸前的两个黑色大辫子让张山心里一动,父亲曾倾力捍卫的,又早已被两个妹妹倾力摒弃的这两条大辫子其实挺好看的。

张山爽快地答应了,说:“行,我娘的和我妹的,一样拿一双吧!你们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跑着回家了。

大眼妹瞧着张山的背影夸赞道:“这是个俊小伙子哩!足有一米八哩!身材也威猛哩!”

灵子只听不说话。

家里的人都去赶集了。张山把柳条筐扔到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跳到炕上,打开炕琴的门,把两只大手伸进去胡乱地翻腾着,几乎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了。终于,他找到一个鼓囊囊的包裹,里面的新鞋都是王玉芝冬天做好后放在炕琴里,准备来年夏天穿的。张山比量出一双大点的,一双小点的,抓在手里。

灵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村口,第一次来岗子村洗澡,竟然丢了一双鞋,又因为丢鞋碰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知道老陈相中过一个岗子村的小伙子,还特意来岗子村打问,因为寡妇坑,还因为小伙子的母亲是断掌而不了了之,幸亏父亲没去找王金嘴说媒,不知道这个小伙子有没有意中人……这样想着,灵子的脸红了。

张山出现在姑娘们的视线里了。

大眼妹兴奋地叫着:“来了,还真来了!”

张山跑回来,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顺着脸颊往下淌,直接奔着灵子去了。

他问:“你看这两双鞋哪双你能穿,你就穿哪双回去!”

灵子不敢看张山的眼睛,低着头,伸手接过鞋。她看见了张山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是一双很有力量的手,是一双正儿八经的庄稼人的手。张山也看见了她那双纤纤细手。灵子紧张地接过那双小一号的鞋,接过鞋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了张山的手指头。灵子的心颤动了一下。她急忙弯下腰穿上一只,踩到地上。这双鞋就像专门为她定做的,穿到她的脚上正合适。

“谢谢你!回去我做一双一样大的给你送回来!”

灵子说话的时候,眼神迅速地扫过张山的脚。

张山笑着说:“不用了,就一双鞋,不用还了,我回去了!”

“哎,等会儿,等会儿,你还没说你叫啥名字?”大眼妹冲着张山的背影大声喊。

张山回头喊:“一双鞋,不用还了!”

大眼妹叹了口气,说:“真是个傻小子,跑得可真快,做了好事不但不留名,连个姓也不告诉。只可惜!我没把鞋用塑料袋套起来!”

她又酸溜溜地说:“我说灵子,这回来岗子村洗澡,你可没白来,弄了一雙鞋是小事,整不好还抓只鸳鸯回去哩!要是有了好事,你还得谢谢我!我是半个红娘!你们说王金嘴是不是还不如我哩!”

灵子被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推上自行车,骑上去先走了。大眼妹也骑上自行走了。

被辜负的真心

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早。春天一来,江上就热闹了,岗子村的达斡尔人开始在江上捕鱼。多富贵穿着连体的皮衣拖着渔网来到了船上。随后女儿多娜拎着水桶也来了。岗子村的汉族人都知道日本人后裔多娜唱起达斡尔族歌曲有多么好听。她先用达族语唱一遍,再用番话唱一遍,就这样循环唱起。她不只是把歌唱给自己,有机会还要唱给心上人。她的心上人就是岗子村的张山。

这两天张山都起得很早,在道边全神贯注地补墙头。

多娜推着自行车蹑手蹑脚地路过张山身后时,选择好一个不远不近的落脚点,停了下来,注视着张山坚实的后背。只要张山在外面干活,多娜就能知道。张山愿意黎明即起干活,而多娜则黎明即起跟着父亲去收渔网。她每次和父亲出门时,都会往张山家院子里望一望,有时候能望见他,有时候望不见他。他会梦见什么?梦里会不会有她呢?多娜禁不住猜想。

半晌之后,多娜才立住自行车,轻轻地走到他背后问:“补墙头累吗?”

张山回过头,见是多娜,笑着说:“不累。”

“你的鱼卖没了吧?”

“嗯,可是,可是还有一个螃蟹和两条鱼没卖出去。”

“哦?是没人买吗?”

“嗯,没卖出去。”

随即多娜回到自行车前,把螃蟹和那两条鱼放进塑料袋里,举到张山的眼前,说:“给你吧,炖了吃。”

张山不好意思接鱼,摆了摆手。

“我家里还有,你不要它们,那会烂掉的。”多娜又把手往张山面前伸了伸,“给你,拿着吧!”

张山便伸手接过来了。似乎怕张山反悔,多娜急忙推上自行车,几步就走到了臭万里家的门前。张山补了三天墙头,多娜送了三天鱼。张山家的墙头补完了。多娜好些日子没看见张山。

这天,多娜推着自行车路过张山家的柴垛时,张山迎面走了过来,眼看着就要走过去,多娜心里一阵冲动,生怕再也见不到他,就扶着自行车拦在张山的面前,说:“我们结婚吧。”

张山怔住了。

多娜的眼睛热切而又爱恋地盯着张山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

张山惊慌失措,支支吾吾地说:“这……这……”

多娜又说:“我们结婚吧!”

张山还是支支吾吾:“这……这……”

多娜问:“你不愿意?”

张山还是支支吾吾地说:“这……这……”

张山的支支吾吾,多娜理解为没有拒绝,没有拒绝那就是愿意了。

多娜高兴地说:“我等你去提亲!”说着她推着自行车疾驰般地向前跑去。车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鱼篓晃来晃去,险些要掉下去。

臭万里正悄悄地从紧紧实实的柴垛上往下一小缕一小缕地拽着柴。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把多娜对张山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多娜推着自行车从她家的柴垛旁疾驰而过的时候,臭万里怕被发现,急忙把身子紧紧地贴在了柴垛上。

多娜禁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傻愣在自家柴垛旁的张山,收回眼神的时候,看见了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臭万里,一眼便看出臭万里听见了她和张山说的话,她的脸就像突然着了火,腾地红起来了。

多娜拐进自家院子里了。张山也迈着疾速的脚步离开了。

臭万里这才敢出一口大气。她吐了一口唾沫,说:“疯哩!疯哩!大姑娘都主动送上门哩!我那会儿哪敢,要是敢,我可不嫁孩子他爹哩!啊呸!要做断掌的儿媳妇,就不怕死了自己的男人么?不嫁出岗子村,也不怕死了自己的男人么?我可不怕自己家的儿子讨不上媳妇,岗子村的小伙子都讨不上媳妇,我儿子讨不上媳妇也就正常哩!”

张山钻进小屋,仰身躺在炕上,瞪亮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屋檐上的鲶鱼嘴。他吃过三回她送的鱼,见过她无数次,她无疑是个好姑娘,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和她结婚,要一辈子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想着要去喜欢她,继而爱上她。不爱她怎么能和她结婚?吃了她的鱼就要和她结婚么?他又想起了那天在河边洗澡的那个女孩。

心里想着,张山挎着柳条筐去了河边。

一来到河边,张山就又看到了灵子。他不敢相信,先揉搓了一下眼睛,断定自己看清楚了,才露出了微笑。

灵子也看到了他,也是一脸的欣喜。她立住了自行车,拿出一个花布兜塞进张山的怀里,一句话没说,转身骑上自行车,把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的。

张山喊:“你别摔倒了呀,你慢点儿呀。”

灵子蹬得更快了,有些慌不择路,差点儿没骑到沟里去。

张山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直到瞧不见灵子了,才打开花布兜,自言自语道:“这是借一双还两双啊。”他拿起一只大的,发现脚窝里有个金光闪闪的戏水鸳鸯,便急忙又拿出另一只,脚窝里也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戏水鸳鸯,把两只鞋捧在一起,便不难发现两只鸳鸯是活生生的一对。

张山把鞋放到脚边比量了一下,随即又脱掉鞋子,抹了两把脚上的土灰就穿进去了,不但正好,还柔软舒适,他想把另一只鞋子也穿上,却发现了藏在鞋子里的白手绢,上面也绣着戏水鸳鸯。他嘿嘿傻笑,自言自语,这哪里是鞋,是一个女孩的心!

第二天,趁着多娜去卖鱼的时候,臭万里鬼鬼祟祟地溜进多娜家,频繁地眨动着小眼睛,故作好奇地问:“咦!多娜要结婚哩?”

多富贵严肃地说:“不要瞎说,我家女儿没对象。”

臭万里说:“咦!那我咋听说她要和张山结婚哩?”

多富贵的脸更严肃了,问:“听谁说的?”

臭万里迟疑了一下,说:“咱……村里人说的!”

多富贵的脸色愈加鐵青,继续追问道:“咱村里人听谁说的?”

臭万里说:“说是听见多娜自己和张山说的。”

多富贵低下头,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目光,呼吸声也越来越不均匀。他早就知道了多娜的心思,也了解自己的姑娘,他相信她能偷偷地把自己嫁出去的。

臭万里嘱咐了一句,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要不然你家那丫头得恨死我,我也是为你们好哩!”

多娜母亲点点头,说:“幸亏你及时来告诉我们啊。”

多娜卖掉鱼回来了,前脚刚一跨进里屋的门槛,多富贵就一脸铁青地问:“村里人说,你要和张山结婚是咋回事?”

多娜一点儿也没惊慌,因为她知道臭万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况且这件事情她是早晚要和父母说起的。

多娜说:“我喜欢张山!”

多富贵说:“妞妞,你不能喜欢他。”

多娜说:“为啥?”

多娜母亲补充说:“他妈妈是断掌,村里还有寡妇坑,我们要把你嫁到外村去。”

多娜哭着说:“不,我不嫁出去,我就嫁给张山。”

多娜母亲说:“妞妞,听话,我们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嫁妆。”

多娜说:“我不要嫁妆,我就嫁给张山。”

多富贵怒吼道:“不行!”

这一声虽然不是狮子般的,但也把多娜吓了一哆嗦。她哭得更厉害了。

多娜母亲擦了擦眼泪,说:“妞妞,听爸爸的话,他那死去的爸爸脾气不好啊,不像你爸爸会做饭,会洗衣服,就是坐在炕上叫着要饭吃的猪啊,他们不会陪你跳舞,不会唱歌,咱们达族人才好,能好好地对待你,咱们不要嫁给他家。”

多娜说:“妈,张山很好的,他不会和他爸爸一样。”

多娜母亲说:“他们身上流的血液都是一样的,张山的爸爸就不会心疼女人,他天天折磨女人,这个是遗传的啊。”

多娜又说:“妈,张山很好的,他和他爸爸不一样。”

多娜母亲说:“这个真的是遗传的啊,男孩子都像爸爸。”

多娜说:“媽,可是我喜欢他。”

多娜母亲说:“就是张山能疼你,村子里有寡妇坑啊,他妈妈还有断掌,妈怕啊,怕你和他妈妈一样守寡啊。”

多娜说:“妈,那是迷信,我不信!”

多富贵严厉地说:“不许嫁给张山!”他像是发布了一条命令,站起身来到院子里,先弄了一会儿渔网,然后就看不见人影了。

多娜母亲说:“妞妞,村里的寡妇坑啊,还有张山妈妈的断掌,爸妈也是为了你好。”

多娜呜呜地哭着,说:“我不怕,我真的不怕!”

“可是我和你爸爸怕!”多娜母亲的眼睛里也刷刷地流出了眼泪。

多娜捂着耳朵冲出家门,穿过臭万里家的院子,向张山家跑去。臭万里看见了窗前飞跑过去的身影,也急匆匆跑出门去,见是多娜,便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疯了,疯了,大姑娘家咋就不知道害羞哩!”

臭万里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多娜跑回来。

王玉芝和张山正在屋地上搓着玉米棒子。没听见狗叫,多娜一下子就闯进来了。张山惊慌地站起来,看到了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多娜盯着张山的眼睛说:“你娶我吧!”

张山还是支支吾吾,说:“我……我……”

王玉芝说了一句:“不能娶小日本。”

多娜双眼含泪地瞧了一眼王玉芝。

张山说:“娘,你咋这么说,不是因为这个。”

多娜问:“那是因为啥?你还想着那个山西女人吗?”

张山说:“不,没有。”

多娜问:“那你是不喜欢我?”

张山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不喜欢伤了她的心,说喜欢违背了自己的心——他有喜欢的人啦!

多娜垂下了头,伤心的泪水流进她的嘴里。她低声说:“那我明白了,我走了。”

多娜跑出门去。张山立即追出去,一直望着多娜抹着眼泪跑过臭万里家的院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臭万里也望着多娜的背影。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说:“还能让你胡乱地疯!”

枯黄的干草和落叶被寒风吹起来,落在封冻的大江上,落在通往江南的车辙里。多娜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坐在车里,车轮把雪轧得咯咯响。她成了岗子村嫁出去的第一个达斡尔族新娘。

多娜家点燃送亲的鞭炮时,张山心里起了波澜,想起多娜一次一次给他送鱼……

梳辫子的女人

江边成了张山和灵子约会的老地方。

灵子借口说去大眼妹家绣花,骑上自行车就走了。岗子村人刚洗了澡,陆续散去。江上安静得仿佛从没热闹过,也仿佛谁都没来过。

灵子失望地撩动着闷热的江水,又满怀希望地站起身望着热流涌动的村口。她出现幻觉了。张山从热气中向自己走来,微笑着。他依然向自己走来,依然微笑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

灵子慌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瞧:张山正对她笑。灵子怯生生地低下头,左手手指头摸索着右手手指头。

“天太热了,要么你洗洗脸?”张山说。

“你……你是要捡河蚌吧,我帮你。”灵子抢过张山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筐,走在了前面。她只管往前走,忘记捡脚下的河蚌了。

“你是后村的吧?”张山问。

“是啊,你咋知道?”

“后村都是山西人,山西人祖祖辈辈都会唱《走西口》。”

“你咋知道?”

“谈不上知道,我见过山西人,也听见他们唱过这首歌,我觉得这首歌还是女孩子唱好听。”

“你……喜欢听吗?”灵子回头问。

“喜欢。”

“那我唱给你听吧!”

“啊?”

“我唱给你听!”

“啊。”

张山憨憨地回应了一声。山西男子性情好,对人热情,山西姑娘也如此大方,性情开朗。在他的印象里,她可是个非常腼腆的姑娘啊!

灵子把柳条筐递还给张山,又把两条黝黑的大辫子捋在胸前,对着大江唱起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有几句痴心的话,哥哥你记心头……”

张山盯着灵子胸前的两条大辫子陶醉了。唱完了,灵子羞怯地把两条大辫子甩到身后去了,露出的花布衫一高一低地起伏着。她意识到张山在盯着自己的胸看,便转过身子,问:“我唱得好听么?”

“好听,你的辫子也好看。”

灵子更不好意思了,便又抢过筐子向前跑去。小花布衫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水灵。张山急忙追过去。灵子忽然停住脚,回头问:“你有妹子吗?”

“你说的是?”

灵子点了点头。

“呵呵,没有,我还没有妹子呢!”

“真的么?”

“嗯,真的。”

靈子的眼睛里闪烁出高兴的泪花。

张山的心一悬,说:“你有哥哥了?”

灵子咯咯地笑着又向前跑去。张山也嘿嘿地笑起来。

灵子又回过头问:“我给你做的鞋,你穿了吗?合适吗?”

“嗯,合适,合适,你的手可真巧,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手巧的女人,我娘,我姐和我妹,四个人绑在一块,也不如你一个人手巧,手绢也好看!”

女人?他是第一个把自己当成女人而不是女孩的男人!灵子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不知道说什么,便又向前跑去。张山撒欢地追着。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俩就跑到了江的那边,跑到了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安安静静的地方了。

灵子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张山!”

“我叫陈灵,大家都叫我灵子,你也这么叫吧!”

“你的两条辫子真好看,真的。”张山说。

“你没见过吗?”

“见过,我姐和我妹都梳过,不过看起来不一样。”

“那有啥不一样?”

“说不上来。”

“那我以后就天天梳辫子,让你看一辈子!”

“啊?”

“咯咯,咯咯。”

灵子的笑声像银铃。张山也笑。

村里实行起开斯米线的长围巾,围在小伙子的脖子里,不仅保暖,还叫时尚。灵子背着父母给张山偷偷地织了一条,把那条厚厚的围巾给张山围在脖子上,也围住了他的耳朵。

张山心里热乎乎的。他一把将灵子拥进怀里,吻了她,吻她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睡着了,唯独他俩是醒着的。他有一股冲动,那就是想爱她,如果执意爱她,她也会给,他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必须先给她放一挂鞭炮,揭下蒙头红,好好地把她搂在被窝里暖暖地爱,不能在冰天雪地里爱。眼下手头没钱,张山跟灵子说卖了粮,他就去提亲。

小土道上空空旷旷,两边的苞米茬子被冻在土地里。一阵刺骨的寒风从地面上吹起残枝败叶,打到张山的脸上。张山提着四盒礼找到了灵子家。

灵子和张山谈恋爱的事情,还是被灵子的父母知道了。灵子的父母极力反对她嫁到岗子村。在婚姻大事上,村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拗得过大人的。她知道爹娘在意岗子村的寡妇坑,但是没想到那寡妇坑已经被填平了他们还是那么在意。除了隐瞒事实,她想不出能有什么好办法说服爹娘,隐瞒事实又不是长久之计。她等待着张山来提亲。

灵子家的两个小男娃正在大门口玩捉迷藏,看见张山进院,便一溜烟跑去通风报信。灵子猜出是张山来了,硬撑着从炕上爬起来,扶着门框走出小屋时,差点儿没一个趔趄摔倒,她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了。

老陈大喝:“不许出去!”

老陈媳妇要去扶灵子,老陈又喝:“不许去扶她!”

老陈媳妇便只心疼地抹眼泪了。

灵子摇摇晃晃地去开门,就是爬,也要见张山一面。张山拎着四盒礼,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披头散发的灵子,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扶上去问:“你咋了?”

灵子满眼含泪,有气无力地倒在张山的怀里,说:“我爹不让我嫁给你……”

老陈从屋里冲出来,气冲冲地一把拉过灵子。原来灵子的爹是老陈!现在的老陈和在江套子碰见的老陈怎么像换了个人?

老陈把灵子推给身后的媳妇,猛力地向外推着张山说:“你这门亲,我不答应,你走吧。”

灵子哭喊:“爹,俺答应,爹,俺求求您,让他进来!”

“扑腾”一声,灵子给老陈跪下了。

老陈铁了心了,强硬地把张山推了出去,把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还挂了钩子。

灵子在屋里哭得悲悲戚戚,苦苦央求老陈。张山都听得真真切切,他不明白,老陈为何这样对待他?为何不答应他和灵子的婚事?

张山喊:“叔,我是来提亲的,您就是不同意也得让我明白为啥啊,我是真心喜欢灵子,我会好好待她的。”

老陈说:“不为啥,你回去吧。”

张山说:“叔,我不回,这到底是为啥啊?您就是让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老陈见张山不走,冲着屋外喊:“回去问问你那断掌的娘,回去吧,这门亲,我不同意,你就死了心吧。”

张山手里的四盒礼“咚”的一声掉到地上。

灵子哭喊道:“爹,爹啊,您让他进来,让他进来,俺要跟他走。”

老陈说:“住口,你要是跟她走,我现在就打死你。”

老陈从门后抓起一个扫帚举起来,狠狠地向灵子身上打去。老陈媳妇护住自己的闺女,哭喊:“老陈,你疯了么?她是咱闺女……”

老陈说:“丢人的闺女,就得打。”

老陈媳妇也哭喊:“咱姑娘都三天三夜没吃饭了,你要打死她吗?”

张山倒退着步子,哭着说:“叔,您别打了,我走!”

灵子喊:“爹,您让我出去,您让我出去,我跟他走。”

老陈喊:“你咋这么不嫌丢人!”

看着灵子痛苦的神情,老陈忍不住安慰道:“灵子,不是爹不同意,是爹怕你受苦啊。张山这孩子是好,爹那次在江套子割柴就相中了他,还托人去打听,可他有个断掌的娘……”

张山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就拼命地蹬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院子,又是怎么出的村子,只听见有个声音在他的内心深处歇斯底里地呐喊:“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自从张山从家里出去,王玉芝就把心悬到了嗓子眼兒,时而摸索一下自己的手掌。她怕儿子回来得早,回来得早就说明人家不同意。天这样晚了,他还没进家门,那兴许是人家同意了,又留他吃了晚饭。王玉芝正高兴时,张山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一头扎进小屋。

王玉芝心里咯噔一下,跟进去,问:“咋样?”

张山趴在炕上闷着头不说话。

王玉芝又问:“咋样?”

张山说:“人家不同意。”

王玉芝问:“为啥?”

张山说:“不为啥,就是不同意。”

王玉芝沮丧地坐在炕沿上,摸索着自己的手掌问:“是因为我的断掌么?”

张山说:“不是。”

王玉芝认定就是因为她的断掌,说:“我把我这手掌砍了,人家是不是就同意了?”说着就去拿菜刀。

张山慌忙阻止,一步蹿到王玉芝面前说:“娘啊,您这是想干啥?您儿子我没那么迷信!”

王玉芝哭着问:“那是人家迷信了,才不同意?”

张山说:“这和您没关系,她爹娘看我不顺眼。”

王玉芝哭着说:“都是你娘我无能啊,无能……”

张阳和张丽也跟着哭。

不久,大眼妹骑着自行车来到岗子村告诉张山,灵子嫁人了。张山撇下大眼妹就奔向大江跑去,对着茫茫的雪野,像个小牛犊哞哞地嚎叫着。他的叫声震动了岗子村前的那棵白杨树,缀在枝头上的几片枯叶“嗖嗖”地落了下来。

蒙头红的新娘

张福林死了,饭桌上少了一个老人,王玉芝彻底和张万金断了来往,和老张家斩断所有的丝丝连连。

自从灵子嫁了,张山的心死了,而且死得非常彻底。他经常拿出那条戏水鸳鸯的手帕,瞧着瞧着就偷偷地哭起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他喜欢灵子,娶不到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他攥了一下拳头,只剩下一把子力气了。用这一把子力气,他拼命地干活,养牛,种地,疲劳的时候躺在炕上就睡。他用赚来的钱买来第一台四轮子,第一台播种机,又给四轮子打了第一个车篓子。村里的人见机械化确实好,也跟着效仿起来。

这几年,张山把日子过得日渐红火,也长成了大男人模样。岗子村的好姑娘不顾父母阻拦,私下里找王金嘴去张山家说媒的不下十个。王金嘴登了十次门,吃了十次闭门羹。

张山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心里的那道坎。王玉芝哭个不停,唠唠叨叨说自己想抱孙子,可张山就像没看见也没听见似的,不等王金嘴开口,就都毫不犹豫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王金嘴确实是让人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媒婆,尽管上回是踢着门出去的,再来的时候,还是喜滋滋的,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王玉芝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惊喜地招呼着王金嘴坐下,转身给她倒一杯热气腾腾的白糖水,那杯里定要放上满满一勺子糖。

王金嘴来保媒的是一个叫李兰花的山东姑娘,恰好张山也在家。

王金嘴说:“那姑娘由她姨领着逛集市,远远地看见了你,一下子就相中了。用你们年轻人说的话,那就叫一见钟情。她不嫌弃你有个断掌的娘,有这么一大家子,不料,我那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那姑娘流了一盆的眼泪,就想把自己随便嫁出去算了,在这一年多里,她相了一个外村的对象,可她日日夜夜忘不了你的样貌,知道你还没找媳妇,就不管不顾地和那人黄了。她啥都不要,简简单单就图你这个人。”

不等张山开口说话,王玉芝忽然向外屋地跑去,说:“你要是不同意,我砍死我自己。”

张山慌忙把王玉芝拽回来。他不再执拗,也活心了似的,问:“她真的啥都不要?”

王金嘴使劲点头,说:“不要。”

“她都不嫌弃?”

王金嘴使劲地点着头,说:“不嫌弃。”

张山说:“那就见见吧。”

王金嘴高兴地一拍大腿,眼睛大放光彩,当时就定下了相看的日期。王玉芝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了。

张山和李兰花见面了。在李兰花的老姑家,李兰花坐在炕尾,张山坐在炕头。李兰花俨然一个纯正的山东姑娘,垂到胸前的两条黝黑的大辫子能让人一下子回到十年前。张山喜欢这两条黝黑的辫子,他似乎看到了灵子。正像王金嘴所说,李兰花大眼包皮,薄嘴唇,胯骨大,屁股大,但是王金嘴没说她有一脸的雀斑。张山不觉得李兰花像王金嘴说的那么俊。

张山问:“你嫌弃我家饭桌上有个奶奶吗?”

李兰花摇着头,说:“俺不嫌弃。”

张山又问:“你愿意和我一起供我妹妹上学吗?”

李兰花点着头说:“俺愿意。”

张山问:“我娘是断掌,你不害怕么?”

李兰花又摇着头说:“不害怕,那是可恶的迷信!”

李兰花的种种不嫌弃,让张山看到了翻版的灵子,尽管她们在身材和相貌上不能比,但都拥有美好的心灵。李兰花从炕尾渐渐挪到了炕头,和张山靠得很近。张山感受到了李兰花身上的热情,那股子热情劲儿像灵子,也不像灵子。

大约一个小时,张山微笑着从屋里出来了。王金嘴问张山是不是中意,张山点了点头。

王金嘴双眼放出了更亮的光彩,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被时代惯坏了脾气,不让父母包办婚姻,要不我现在就找你娘去,明天就给你们摆喜酒,你们双方也都老大不小了,都过了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要在旧社会,孩子都得一大群了,你们迅速发展,好早早地喝喜酒,你娘也早早抱上孙子!”

张山腼腆一笑,就回了家。

第二天,王金嘴坐在王玉芝家的炕沿上,说:“既然双方都中意了,咱就挑个好日子把这门子亲定下来吧!”

张山说:“我还想再接触接触。”

王金嘴说:“这男人女人都会包装,就是有那一身的毛病婚后也才能看得出来,看人得看根儿,根正才能苗红,人家可是正经根上结下的瓜,就等着你去摘了!”

王玉芝说:“嗯,是这个理。”

王金嘴又说:“那姑娘说总在她姑家住着不方便,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人家要求把这门亲定下来,好回去准备准备。”

张山有些迟疑。

王金嘴大声说:“你这孩子,还犹豫个啥,你看咱村里和你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哪个没抱孩子了?就连咱村的大斜愣都娶了媳妇,眼见着抱孩子了,你还往后拖个啥?”

张山说:“才见了两次面。”

王金嘴说:“你和这个姑娘有缘啊,去年人家就奔着你来,那时你要是同意了,是不是早搂在被窝里给你生孩子了?”

张山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王金嘴向王玉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这个当娘的也该开口说句话了。

王玉芝说:“儿子,找个时间定了吧。”

张山说:“娘,别逼我。”

“我不是逼你,我也想早点儿抱孙子啊。”

“娘,早晚能抱上孙子不就行了嘛。”

“你要是不抓紧娶个媳妇,我还是一刀把自己砍死算了。”

“娘,您也别着急了,那就定吧。” 张山真怕王玉芝上来那股邪劲儿,跑去外屋拿刀砍向自己的后脖頸。早也是她,晚也是她,为什么要往后拖呢?张山觉得这辈子也就李兰花了,就点头答应了。

王金嘴笑了,偷偷地冲着王玉芝竖起大拇指。

干燥的春风呼呼地刮起来了,岗子村人还在睡梦里。张山家屋里的白炽灯还在亮着。灯光映亮了窗玻璃上红彤彤的“囍”字,张山家的整个院子都是红彤彤的。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挤满了张山家的院子。

李兰花是在老姑家盖上的蒙头红。张山扶着她上了四轮车。当院子里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的时候,男男女女呼啦啦地围了上来,都不错眼珠地盯着新娘。要迈过门槛时,新娘子的蒙头红被掀起扔到了房顶上。

村里人被吓了一跳,瞪圆了双眼。张山心里咯噔一下。李兰花去医院点了雀斑,血色还没褪下,出现一脸的红黑麻子,那两条长长的黑辫子不是被理发师很时髦地盘在头顶上,而是剪成了三齐头,那张脸陡然大了一圈,这样就显得脖子也粗了,身材也宽了,整个人不像一个大姑娘了,倒像是围着锅台转了多少年的老娘们。

张山六神无主地把李兰花扶进了屋里,又六神无主地按照一个老婆婆的要求这么做那么做。

有些年头不张嘴的臭万里又频繁地眨巴着小眼睛。满院子的人窃窃私语:“断掌的儿子娶进家门一个老娘们。”“我料也不是什么出彩的人,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我看都能当新郎的娘了,咋还哭丧着脸啊?”

张山听见了满院子人议论纷纷,看见了那一双双嘲笑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只知道挤了一脸的笑,把这场婚礼继续下去。岗子村人也都挤了一脸的笑来迎合张山。虽然他们认为这桩婚姻有些阴郁色彩,但却像参加其他家的婚宴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忘不了的爱人

春季是岗子村男男女女忙碌的季节,错过这绝好的播种期,秋天收草籽去吗?

张山早早地吃过饭,扔下李兰花独自来到地里。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寡言,习惯了沉默寡言也是因为他的爱情死了,如果能有一个女人燃起他的爱情,他还是能活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李兰花就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不知道李兰花天生就冷漠,包括性冷漠,躺在那里像猪肉爿子,没有柔情蜜语,还是他不愿意和她说话,而让她变得冷漠,看不出作为一个媳妇心疼丈夫的那颗心。没结婚之前,张山深信属于自己的春天要来了,可是结了婚之后,他却觉得自己走进了寒冷的冬天。他忽然觉得自己更孤单了,不明白李兰花嫁给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那份从炕尾挪到炕头的热情哪里去了?进了门就想当家,是个媳妇儿都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他的家和别人的家不一样啊!他发现自己错把李兰花当作了能燃起他爱情的灵子的翻版,想到灵子,张山心里涌上苦涩……

洞房那天晚上,张山把自己身上脱个精光。李兰花也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张山看见了她雪白的皮肤,看见了她白白的奶子,看见了她那长着毛的下身,她是个女人,虽然在张山心里并非是个女人就行,但她就是他放了几挂鞭炮,摆了十桌酒宴,明媒正娶的媳妇,不管她脸上有多少红黑的麻子,不管她把头发剪得多短,她就是他的媳妇,她就是他的一辈子。张山翻起身把李兰花压在了身下。

李兰花大声说:“咱俩啥时候能盖大瓦房?还有你的钱谁管?”

张山皱起眉头愣愣地瞧着她,难道让他卖了自己给她盖大瓦房吗?张山看着李兰花脸上红黑色的麻子,觉得她的心也似那红黑色的麻子了,立即兴致全无,翻身滚动了一边。

李兰花也侧歪到一边。她那粗大的身子占去小炕的三分之二。她半睁着眼睛,悲切地,默默地流下眼泪,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墙角,眼皮已经红肿。两个小时后,她去了一趟厕所,回来还是那么躺着。

连着两个晚上,李兰花起来过几次,都是蓬头垢面出去上厕所。张山都是佝偻着身子躺在不足三分之一的空地,和李兰花一样和衣而卧。

李兰花想要炕琴里的白手绢,刚进门,又不好直说,便要一犟到底,要用骨子里的蛮犟征服骨子里比她还倔犟的男人……

张山在路上碰见了一对小夫妻。男人把着四轮车的方向盘开车,女人坐在车上望路。男人说话,女人笑。女人说话,男人笑。张山说话,李兰花不笑。李兰花满脸幽怨,张山更不会笑了。人家娶进门一个媳妇,一个暖被窝的女人。他娶进门一个怨妇,一个祖宗,一个天黑了也横在炕上,不知道脱掉衣服暖男人的女人。

晚上,张山吃了饭就钻进小屋了。李兰花仍然横在炕上。张山把她的双腿向一侧靠了靠,铺了被,像洞房那天晚上,把自己脱个精光,伸手去碰李兰花。

已经几天不吃饭的李兰花依然很有力气地把张山的手推回去。张山再把手伸过来,她还是推。张山把李兰花的手摁住。李兰花张嘴要喊。张山把他的嘴堵在了李兰花的嘴上。

李兰花突然泪如泉涌,像要被歹徒强奸似的躲闪着张山的嘴,含糊不清地说:“我要盖大瓦房,以后这个家啥事都得听我的。”

张山不回话,就是一味地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李兰花以为张山向自己妥协了,不喊了,也不反抗了,两只胳膊呱嗒撂在炕上,而不是搂着张山,任张山把她压在身下了。

事后,李兰花说:“我饿了。”

张山穿上衣服下地给她热饭。

王玉芝躺在被窝里,听见小屋里弄出了一些动静,便松了口气,总算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了。

九个多月后,李兰花生了个女孩,满心期待是儿子,就刷刷地流眼泪,这一哭就是一个月。整个月子她都是哭过来的。张山给闺女取了个名字叫张小圆,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团团圆圆。

张山和同学王志强做起了倒粮的生意,走街串巷收黄豆,甚至跑到二十里以外的村子,然后再高出几分钱卖给镇里的粮库。白天他们倒卖粮食,晚上坐在一起打麻将,这样的日子对于张山而言好过多了。

四轮子在村与村之间突突地跑着,冒着一股股黑烟。张山和王志强都穿着破军大衣,戴着两边有搭的早就过时的大棉帽,也不注意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不过人要是长得标致,穿什么都掩盖不住天生的俊朗,虽然岁月给张山的眼角刻上了深深的皱纹,整个人却充满了一个男人成熟的魅力,所到人家,就有大姑娘盯着张山上上下下地看。

他们刚从一家院子里收了几袋子黄豆出来,就有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自家大门前向他们招手。张山把车开了过去。那个男人有点儿驼背,脸色蜡黄,两腮凹陷,不时地捂着嘴咳嗽一阵子。他说他家有几麻袋黄豆要卖。

张山把车拐进了他家的院子里。

那个男人的喉咙像是被草棍子塞住了,嘶哑地向屋里喊着:“灵子,灵子,快出来,车进院子了。”

灵子?张山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他爱的灵子?她会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东风村,生活在这个矮趴趴的,看似要坍塌的土坯房里?

房屋的门开了,一个小女孩先跑出来了。她扎着两个小马尾辫,抹了一脸的鼻涕和眼泪,油亮的胸襟上都是鼻涕。小孩子睁着眼睛瞧着张山。

门开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很邋遢的女人,头发蓬乱,身上脏兮兮的,身后背着一个几个月的男孩。那女人一眼就认出张山,有些慌不择路,便掉头跑回屋里,顺手关上了门。

真的是灵子!张山看见她流泪了,而他的心在流血。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那扇木头门。

王志强见张山怔愣,伸手抻了抻他的衣袖,把嘴贴近他的耳边说:“大姑娘才美丽。”

张山回过神来。

灵子的男人从车后走过来,仍然撕扯着喉咙,喊着灵子。

灵子隔着门说:“孩子哭着要吃奶,你尽管自己卖吧。”

他没再喊她,便把张山和王志强领到仓房里,一边咳嗽,一边解开麻袋口,让他们看粮食。

张山说:“八毛一斤。”

王志强不同意,说:“就这豆子还八毛?”

张山的脸变得异常严肃,说:“我说八毛就八毛。”

王志强小声嘀咕道:“赔死了。”

张山和王志强把几麻袋黄豆抬到车上,执意不用找零。他不时地看木头门。灵子一直没出来。张山上车,踩动油门了。

車冒着黑烟驶出这个小院子,拐弯时,张山又回头望了一眼。他那么爱恋的女人过的原来是这样的日子!那个山西好姑娘,那个会唱歌的好姑娘,那个既善良又腼腆的好姑娘,那个一心一意要嫁给自己的好姑娘啊!她这些年都是这么过的吗?

在回岗子村的路上,张山一路加大油门。四轮车突突地叫着,一股股黑色的浓烟在张山的头上笼罩着。

王志强觉得张山怪怪的,问:“你认识那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张山说:“不认识。”

王志强又问:“那你认识那个有病的男人?”

张山说:“不认识。”

王志强生气地说:“那你发什么神经?”

张山说:“你闭嘴,我没发神经,你不也说那男人有病么?”

王志强若有所悟地说:“原来你发的是善疯,那也不至于对我这么凶巴巴的啊。”

心中的疑问解开了,王志强开心地唱起憋了好几天才编出来的顺口溜。

晚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张山没去打麻将,而是满心忧郁地躺在小屋的炕上。是他害了灵子么?那个男人弱不禁风的样子,显然是个病秧子,她竟然和一个病秧子过了这些年,有了两个孩子!而他自己呢,和一个不懂得爱的闷犟得生硬的女人也过着日子。当年的世俗所不忍摧毁的是什么啊?

张山和王志强卖掉手里的最后一车粮食,便停下来休息几天。张山骑着自行车来到二十里外的东风村,找到那间记忆深刻的土坯房,不料一把铁锁牢牢地锁着屋门。院子里冷冷清清,应该好久没住过人了。张山把脸贴近窗户向里瞧,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空旷得只剩下四面墙壁。难道他们搬家了?张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四下里寻找女主人留下的痕迹。寒风一阵阵向他袭来,在院子里刮起一个个小旋。

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在张山的身后问:“你找谁?”

张山立即回头,说:“我找这家的主人。”

“我就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你要租房子吗?”

“我不是来租房子的,一个月前,有个女的,还有两个孩子住……”

男人打断张山的话说:“她搬走了,房租到期了。”

张山问:“她搬哪去了?”

男人摇了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张山失望地瞧了一眼屋门,随即骑上自行车,冲出院子。他倏地想到,即便他和李兰花不再继续,即便灵子的家庭有了变故,他依然是断掌的儿子,这是灵子的父亲强硬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他和灵子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回到家里,张山翻出那双鞋和那个手绢,坐在小屋炕上抱了很久,又把它塞回炕琴。

他蹲在墙角抽了几根烟,就挎着柳条筐向江边走去,以释放心中的不快。

突然,张山听到嘶哑的歌声。他向传来声音的那只小船望去,是多娜在唱!张山定定地望着多娜。久违的歌声!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在他耳边响起!张山的心里倏忽激动不已,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多娜直立着身子向张山这边望着。张山忽然感觉到,这首熟悉的老歌是多娜为他而唱!这么多年来曾无数次听到过多娜唱这首歌,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尽管她曾经想要嫁给过他。他更大胆地想多娜就是为他而离的婚,特意回到岗子村来等他的。

张山目不转睛地望着多娜。多娜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在阳光里发出耀眼的光芒,让人觉得暖意融融。他发现多娜其实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他的心再一次荡起了涟漪。

燃起来的爱欲

那年,张阳考上了师范学校,张丽虽然竭尽了全力,最后还是以惨淡的成绩无缘大学校门,彻底结束了学习生涯。张丽有种想把自己快点儿嫁出去的念头。高中三年的学习生活很艰苦,张丽是吃着家里的咸菜走过来的,可却越长越水灵,是岗子村人公认的漂亮姑娘。

王玉芝和张丽两个人似乎在心里达成了默契,受气也不能受穷。王玉芝这辈子既受气也受穷,现在也依然受着。如果张丽再找一个穷人家,王玉芝觉得她这个当娘的便真的不能好好地活着了。于是,她厚着脸皮去找了王金嘴给张丽做媒,嫁给了黑蛋。

张丽所在的西村离岗子村足有十里地。西村人都是舍命不舍财,挣钱不要命的主,家家都有十多垧地,五六头牛,日子富得流油,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自从嫁给黑蛋,张丽就一天到晚不歇气地干活,整个人瘦了一圈,眼角纹越来越多。结婚时,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洋溢着多少人的欢笑,但是洞房后却是另一个黑蛋的开始。他的大男子主义立即就显现出来,就是一只嗷嗷叫食吃的猪,而这头猪无疑是高级的,坐在炕头上把张丽指使得团团转,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他的驴脾气也显现出来,人家说东,他非得说西,有理没理,就认自己的理,瞪着眼睛颠倒黑白,有时候跟父母也吵架,张丽和黑蛋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结婚以来,张丽的心几乎被黑蛋伤透了。

这天晚上,张丽凭着双肩上她看不到的但是大人们都说很明亮的两盏明灯,在黑乎乎的夜里向娘家走去。有一只猫像个小狐狸一样从她的身边蹿过去,把她吓坏了,她也不回头,就是往前走。走了十里的夜路回到娘家,她叩开了娘家的门。

看见披头散发趿拉着鞋进门的张丽,张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问:“丽,你咋了?”

张丽扑在哥哥的怀里痛哭。张山把张丽扶进屋里。张阳刚好放假回来,也心疼得流泪。

张山知道不会心疼人的心会有多么冰冷,说:“过不了,就离了吧。”

张丽摇摇头,说:“我已经怀孕了。”

张山说:“他和你嫂子一样,都是一个不懂爱的人。”

张丽说:“他上来就是一阵,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李兰花带着小圆回山东探亲去了。家里也难得有了几天清静的日子。王玉芝叫张阳给张丽铺被。张丽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黑蛋骑着摩托车来了。张山勉强笑着与他寒暄。黑蛋进屋就让张丽跟他回家。张阳忍不住发火了,让黑蛋给张丽道歉。

黑蛋把脸往上一仰,激昂地说:“我道个啥歉?我又没错。”

张阳气愤地说:“你打了人还没错?”

“是她先骂我哩!”

“那你也不该打她,她是女人,你是男人。”

“这还用你说?”

“是,是不用我说,可是你也太没度量了,我姐姐高中毕业,又长得这么漂亮,还能干,哪点儿配不上你?”

“配得上,配得上,我也没说配不上!”

“那你知不知道我姐怀孕了?”

“知道,知道。”

“知道,那你还打她!”

“那是你姐胡说,我才不打她。”

“我看是你胡说,你打了人不敢承认,你分明是欺负人。”

黑蛋嘴里像崩爆米花,说:“我哪里敢欺负她,家里的钱她都攥着,随便她花,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从来没说过她。”

张阳说:“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夫妻之间需要爱,你懂吗?”

张山瞪了一眼张阳,说:“你先别说了。”

王玉芝问:“张丽,你想回去不?”

张丽说:“娘,我大嫂不在家,我想多住两天。”

王玉芝说:“行,住吧。”

张阳说:“他不给你道歉,你就别回去。”

张山对黑蛋说:“我妹妹说,她想再住两天,我看也行,你过两天再来吧。”

黑蛋对张山笑了一下说:“行。”随即便快步如飞地走出屋门,骑上摩托车。摩托车发出“嗡”的一声响,一下子就蹿出了小院子。

三天之后,黑蛋再来接张丽时,并没给张丽道歉,张丽也跟着他回家了。

北风呼呼地吹,就快到年关了。张山想把皮子卖到六十里外的东风镇,那里的收购价高一些,多挣点儿过年钱。

早晨出发,天黑之前就能回来,但是眼见着天快黑了,还没听见四轮子突突的叫声。王玉芝坐立不安,一趟又一趟地站在大道上望,豎起耳朵在房前屋后听。

李兰花说着风凉话:“他一定是卖了钱在外面耍呢。”

王玉芝歪倒在小屋的炕上,睁着杏眼,盯着自己的手掌瞧了一夜,她头顶上的灯亮了一夜。已经是后半夜了,张山还没回来,李兰花瞪着黄眼珠子,看着屋棚发呆。她头顶上的灯也亮了一夜。

第二天十点多钟,从东边的大道上传来了四轮车突突的响声。王玉芝向大门口跑去。

两台四轮子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里。前面那台四轮子用一根绳索拽着后面的那台车。前面是个陌生的司机,张山坐在后面的那台车上,双手把着方向盘,目光呆滞,神情落魄,眼角挂着两串泪水,极其狼狈,后面的车篓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志强被家人接回去了。

王玉芝呜呜地哭喊着:“我的儿啊,儿啊……”

张山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抱住王玉芝,哭着说:“娘,娘,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您了。娘,我以为我死了……”

王玉芝给张山拿了被子和枕头。张山躺在被窝里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去东风镇卖皮子的车很多,排了很长的一个队伍,等他们卖完往回返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大型平头车带着一股強劲的风在他们旁边呼啸而过,掠掉了他们头上的篓子,他们的车翻进道边的沟里,他俩都被压在车下了。

张山流着泪说:“我以为我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但是没想到还睁开了眼睛。我和王志强都晕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的,我俩试着从车底下爬出来,发现自己没死,没断胳膊,也没断腿,我俩就去道上堵车,求车把我们拉回来,但是黑灯瞎火的,没有车敢停下来,这一晚上也没过几辆车。”

张山哭着,说:“娘,是您这断掌救了我。”

王玉芝用袖头抹着眼泪,疑惑地问:“我咋还能救你?”

张山说:“那条路上本来路过的车就少,不认识我俩的人根本不敢停车,后来就是送我回来的那个大哥,他说他认识我,知道我是岗子村的,他问我,你娘是不是断掌?我说是,他说那就对了。十里八村都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是他把我给拉了回来,要不然你儿子我不被车砸死,也得被活活冻死啊。”

王玉芝手掌颤抖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手心上,哭着说:“我以为娘克死了你。”

张山说:“娘,都啥社会了,您咋还迷信?”

张山又感慨地说:“人的命太脆弱了。”

王玉芝用她那断掌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睡一觉吧。”王玉芝突然觉得儿子的头发这般陌生,儿子长这么大,她不记得这样抚摸过他。

张山闭上眼睛,眼泪刷刷地流着。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这么慈爱地抚摸过他的头。

张山睡醒之后,一骨碌起身从炕上爬起来就出去了,像尿急的样子。王玉芝和李兰花都以为他要上厕所,便没理会他,接着烧火做饭。

张山跑出小院,来到大江边。他看见多娜正站在她家的小船旁向村里望着。他飞奔着跑了过去,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多娜。

多娜扑到张山的怀里,哭着说:“你回来了,真好。”

张山的嘴贴在多娜的耳边,说:“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活了。”

多娜问:“为什么?”

张山说:“因为人的命太脆弱了,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多娜激动地要跳起来,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两个人拥抱着倒在雪地里,尽情地滚着。

多娜说:“其实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她把双手伸进张山的衣服里,从上到下抚摸着,身体扭动,发出幸福的呻吟。

好马不吃回头草,张山不但回头了,还吃了草。当年他舍不得在这冰冷的雪地上爱灵子,他爱了多娜。只要有了爱,他发现,一切的冰冷都变得温暖了。

变了心的出走

张阳毕业了,被分配到岗子村小学当老师。王玉芝就把白手绢给了李兰花,也把大屋里的那铺大炕彻底让给他们住了。

张阳终于明白张丽为什么急匆匆嫁给一个和自己在文化上相差那么悬殊的一头毛驴子。这个家里有老有小有夫妻,可这哪里是个家?张阳突然间觉得自己多余,或许是因为这个家里有她这个多余的人,才家不像家了。她想马上把自己嫁出去。和张阳一同毕业的李晓光一直追求她,一直还在考虑之中。现在她不想考虑了,便向张山提起这个人。

张山说:“他有正式工作,你们以后的生活不会有问题。”

张阳说:“可他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哪怕是个土坯房。”

张山说:“先租房子也行。”

母亲和父亲没有爱的婚姻,二姐和黑蛋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哥哥和李兰花没有爱也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一个一个就像血的教训,张阳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决定了。她觉得很累,便躺在炕上睡着了。

就几分钟的工夫,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寺庙,寺庙的后面郁郁葱葱,寺庙的前面有一个大大的香炉,香炉里燃着旺盛的香火,寺庙的旁边有两个穿着黑衣长袍,长着白胡子的老道士,一男一女,那个女道士手里拿着一个拂尘,给身边的人算卦。张阳也凑上去让她算算她的婚姻。

女道士笑着说:“只要人好就行,穷点儿没关系。”

张阳从兜里掏出钱给她,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给您两块钱行吗?”

女道士笑着点头,说:“凭心就好,凭心就好。”

张阳突然醒来,对梦境记忆犹新。她把这个梦告诉了王玉芝。

王玉芝说:“这是神在点化你。”

张阳说:“那就算是点化吧。”随即,她不由得对自己痴笑一番,小时候反对迷信,现在却把一生的命运托付给一个梦了。

李晓光回农村老家带回来许多父母种的大蘑菇,放在了张阳的抽屉里,同时还放了一个里面有一朵红色玫瑰的水晶房子,房子的旁边有一封信。信里这样写道:“亲爱的张阳,我爱你!我很希望咱俩一起共同建造一个家!”

半年后,张阳嫁给了李晓光。张山跑前跑后给张阳操办婚礼,还热热闹闹地摆了几桌酒席,嘱咐他们好好过日子。婚后不久,县里学校面向全县老师招聘,李晓光报名参加考试,一举成功,便把张阳也带到了县里。两个人在县里安了一个爱情的小巢。

张阳结了婚,张山也算是完成了一桩心事,他想和多娜一起去城里打工,便向李兰花提出离婚,但遭到了李兰花和王玉芝的强烈反对。

一天,李兰花在张山的上衣兜里翻出一只女人的袜子,便吵骂起来:“你说,这是哪个臭女人的袜子?你说啊,我说你咋这么冷淡,原来都是外面的狐狸精勾引的,你咋就那么不要脸,我养你家老,养你家小,到头来你就这么对我,你想跟我离婚,你想卸磨杀驴,你想让别的女人进这个家门,没门……”

张山躺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

李兰花要找出那个女人是谁,却没有了跟踪张山的勇气。她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了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的滋味,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一个女人抓不住自己男人的悲哀了。

李兰花趁着张山喝醉酒的时候,和他干了那事。她拼命给张山生儿子,现在不是为了拴住他的腿,而是要拉回他的心。

不久,李兰花又怀孕了,也能领生二胎指标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生了。十个月后,李兰花生了个儿子,名字叫小天,是她给起的。她希望儿子能给她一片晴朗的天,然而儿子也没能拴住张山的心。

孩子三个月后,张山走了,留了一地的烟头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样写的:“娘、兰花:娘,请原谅儿子不孝!兰花,这个家给你了,照顾好孩子,我走了!你们谁都不要找我!”

王玉芝捶胸顿足地哭。

李兰花浑身颤抖着,疯了似的对着王玉芝喊:“你儿子丧了良心了,把老张家老的小的都留给我,我也走,我也走!”说着,李兰花就要开衣柜打包裹。

王玉芝立即拦住她,说:“你走了孩子咋整?孩子还得吃奶。”

李兰花冲着王玉芝喊:“你儿子都不要孩子,我也不要了,都给你!”

王玉芝拽着李兰花的胳膊,说:“你不能走,孩子的爹走了,你再走,这孩子咋活啊。”

李兰花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没有了要走的力气。

张山走后半年,李兰花反败为胜了,拿着红彤彤的结婚证到乡里办了离婚。负责人告诉她,有一方不在现场,可以在当地报纸刊登离婚公示,半年后如果对方还不回来,那么就离婚生效,因为有一方不在,所以财产不给以分割,维持原状。为了办离婚,李兰花特意花一千元钱找律师,进行登报公示。

李兰花已经是自由之身了,又带着两个孩子,所以人家想要再找一个,是拉帮套也好,是李兰花耐不住孤独也罢,王玉芝是干涉不了的,唯一能干涉的是这是她的房子,这个院子里无论是烂筐子还是破铁片,都有她的一份,更何况还有,那一头头日日饲养的牛,一亩亩一辈子依赖的庄稼地。王玉芝更惦记孙子。

李兰花向王玉芝要房产证,王玉芝不给。李兰花便拿出要撇下孩子,一走了之的架势。王玉芝万般无奈之下,把房产证给李兰花了。

王玉芝眼睁睁地看着李兰花招进一个羊倌,用岗子村人说的话,就是总在野甸子上叫春的那个。因长期放羊,羊倌得了软骨病,他的那个东西不好使。李兰花光溜溜地躺在他眼前,他急得心直蹦,就是干不了那事。因此两个人经常在夜里吵架。羊倌在这个家里呆了一个春天,便被李兰花赶出去了。

这个家又恢复了以往婆媳维持的生活状态。王玉芝的眉头却舒展了。

剪不断的亲情

太阳从东方茫茫雪原升起来了,在草垛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把这个冬天温暖成了小阳春。村里人站在墻根晒着太阳,谈论着一个新鲜词汇——暖冬。

张山独自一人坐在飞驰的列车里,望着窗外已经封冻的大地,眼泪纵横。时隔六个春秋,张山衣衫整齐,拎着大包小裹回来了。他顺着熟悉的小道去张丽家。张丽家的土坯房房脊裸露,前后房檐都耷拉下来了,房皮掉了一块又一块,窗户上糊满了厚厚的灰土,有的玻璃坏掉了,向屋里透着一股一股的寒气。

张山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拉开房门。屋里一片狼藉,似乎有些年头没生火了。张山慌忙走出来,迈着凌乱的脚步向张丽家前面的那间砖瓦房走去,便看到了张丽。

张丽一看到张山,大吃一惊,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她立即给李兰花打电话,告诉他张山回来了,让王玉芝带着孩子来看张山,又给张阳打了电话。

王玉芝领着孙子孙女嗖嗖地来到张丽家。李兰花没有来。她想起她已经和他离婚了,他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张山“扑通”一声给王玉芝跪下,哭着说:“娘,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娘,我天天都在想您啊……”

王玉芝抬起手就给了张山一巴掌。

“你不要娘了,也不要孩子了吗?您说走就走了,你想没想过,家里这日子咋过的啊?”

“娘,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您,您打我吧,您就使劲打我吧。”

王玉芝又抬起手,还想给张山一巴掌,但终是没忍心。她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两条腿突然没有了支撑,瘫软地蹲坐在地上,哭着说:“儿子,娘以为活不过你回来的这一天,娘想你啊。”

张山抱住瘦小枯干的王玉芝,喃喃地说:“娘,都是儿子不好,让您操心了,也让您挨累了,儿子没有一天不想您啊,没有一天不想孩子。”

张山错把张小天当成了张小圆,惊恐地对着儿子说:“小圆,你咋没长个子?”

张小天害怕张山,便往张丽身后藏着。

王玉芝说:“他不是小圆,是你儿子小天啊,那个是小圆。”

“我天天都在想家,想你们,想娘,想孩子,我就在想你们咋样了?小圆长没长个儿,上没上学,家里的地咋种的又是咋收的,可是娘啊,我从来都不往好了想,我以为娘死了,孩子也没长大,我的心啊,天天都揪着,刚才我以为小天是小圆,我想完了,小圆没长大……”张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张丽招呼着张小圆和张小天叫爹。两个孩子谁都不往张山身前凑。张小天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藏在张丽身后。张小圆就是低着头哭,不抬头看张山。张小圆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正在县城读高一。

张山说:“别逼他们了,我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是我太自私了。”

张丽说:“哥,你也别这么说,当初李兰花同意和你离婚,你也不能走。小圆,你弟弟小不懂事,你可不能不懂事,你也看到了你爹和你娘是咋过的日子,来,过来,你爹回来了,快喊爹。”

张小圆由着张丽把她拉了过来。

张山说:“小圆,爹对不起你,从今以后,爹会用自己的后半辈子尽力呵护你和你弟弟的。”

张小圆突然跪下,把头趴在张山的膝上,说:“爹,您别说了,我想您啊!”

张山慈爱地抚摸着张小圆的头发,说:“爹是领着我喜欢的女人走的,你娘她不爱我,她就爱自己。爹也想着有个女人暖我的心,你娘她冷啊,冷得我都打哆嗦,我喜欢的女人不光给我暖被窝,她还暖我的心,小圆,爹知道扔下你们错了,可是你看在爹冷了那么多年的份上,就原谅爹吧。”

张小圆哭得更厉害了。张小天仍然无动于衷,跑到西屋玩弄着张山给他买的电子机关枪,神气地对着某个角落扫射着。

张山说:“这六年来,我和多娜生活得不容易,我们走了很多的地方,也换了很多工作,前两年到了一个工地,开上了矿车,一个月三千块钱的收入,还是不错的。”

张丽问:“这个工作危险不?”

“不危险,因为意外怀孕,又考虑到多娜岁数已经大了,大夫说做流产有生命危险,她给我生了个闺女,孩子四岁了,智力倒是健全,就是还不会说话,吃东西时淌一下巴壳的哈喇子,走路腿脚也不灵活,我和多娜没少领她去医院看,大夫说是她娘怀孕时营养不良造成的,得后天慢慢调养。前几年,我就想回来了,可是那时混得很惨,手里也没几个钱,吃饭都成问题,觉得没脸回来,可我越来越想家,再不回来,我就得疯了,我怕家里会发生啥变故,我更害怕见不到娘,见不到孩子,见不到……”说着张山泣不成声了。

晚上,张山买了几瓶好酒去看张万金和张万富。张万金和张万富的眼睛里却也出乎意料地含着泪水。张万金养了两个儿子,却没见谁给他买过这样的好酒。他们希望张山能留下来,不要再走了。张山摇着头。他们竟然流泪了。尤其张万金,木乃伊似的脸上有了难过的表情。

从张万金家出来后,张山走进了那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院子,围着房前屋后走了一圈,虽然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但是脚步所到之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张山蹲在房后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了。多少次在梦里,也是在这样的黑夜,他围着房子轉啊转,醒来却什么也不见了。他伸手抚摸着房墙,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哽咽起来。

李兰花依然还是李兰花。她瞪大了那双含着眼泪的黄眼珠子,指着张山的脑门骂道:“你还是个男人吗,撇下老的、小的,把老人孩子都留给了我,你倒在外面快活了,我给你养老人养孩子,你的良心都让狼吃了……”

张山低着头,说:“我对不起你。”

“一声对不起就能过去吗?我为老张家付出了多少年的青春,你赔偿得起吗?你要是再走,就把抚养费拿出来。”

“我会尽力补偿孩子。”

“你补偿不起。”

“你再找一个吧,也了却我的一份牵挂。”

李兰花惊讶了,他还在牵挂着她!内心深处迸发出的那份激动使得李兰花的眼泪刷刷地流到脖子根。她突然失去了叫喊的力量。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找,我又带着儿子,又带着闺女,也找不着,没有男人会实心实意地为还活着男人的女人拉帮套。”

张山还是劝李兰花。李兰花毕竟给他生了一儿一女,这些年一直带着孩子过,又和王玉芝生活了这些年,丝丝缕缕怎么也扯不断了。

李兰花不说话了,眼泪却不停地流着。张山站起身,把整个屋子查看了一遍。第二天,张山又来到土坯房,把屋棚上缠绕一起的乱电线整理了一下。土坯房的外貌已经破败不堪了。张山有心给李兰花及孩子盖一座红彤彤的大瓦房,但又力不从心。他在心里连连叹气,便发着狠地回到工地再多挣几个钱。

虽然张山心有亏欠,但他选择了就不后悔,还是想为自己活一回,于是新年过后,虽然大家尽力挽留,他还是背起远行的包裹,在大家的目送下走了。

王玉芝突然想开了,觉得自己再守在这个土坯房里也无多大意义,又加上张山的劝说,便决定跟随张阳和李晓光一起生活。王玉芝心里有太多的不平衡,老了却失去了自己的房子,让曾经的儿媳妇在张万承给她留下的房子里招婿。

大家都劝她:“李兰花找个拉帮套的帮着养孩子,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的孙子,你的孙子不是你的根么?”

王玉芝只是连连叹气,流泪。她一心想靠着儿子,却只带着行李来到了闺女家。她总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命啊。

王玉芝隔三岔五就给李兰花打个电话,问长问短。李兰花便会很耐心地和她说长道短。她俩像是同一时代的人总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其中说的最多的是张小天。李兰花愿意报忧不报喜,张小天有点儿小毛病便会像生了大病一样告诉王玉芝。王玉芝心里就会多了一份惦念,挂断电话,便会跟在张阳身后,埋怨李兰花对孩子照顾不周,又想起了李兰花过去的种种不是。

棺材里的魂灵

闲暇时候,张阳带着王玉芝去广场散步,希望她能结交一些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起初王玉芝因为谁都不认识,不愿去,后来在广场结识了几个和她同样都是鳏寡之人,这几个人成为王玉芝的伙伴,并叫她早晨起来跟着一起练太极剑,晚上到广场扭秧歌。渐渐地,王玉芝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清晨,穿上伙伴们给她的玫红色或乳白色的太极服,听着音乐,挥舞着长剑,傍晚,穿上红配绿的秧歌服,戴上花冠,舞动着手里的彩扇,听着欢快的鼓号,扭起秧歌。

这天,张阳接到多娜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张山死了。简直是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可以不告别一声,这么不负责任地死了?

多娜哭着说:“你哥是被车挤死的,我不会拿死开玩笑。”

张阳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手上。

王玉芝问:“是你哥出事了吗?”

张阳支支吾吾地说:“没,没啥大事。”

张阳跑进卧室刚和李晓光耳语了几句。

王玉芝又问:“你哥出啥事了?”

张阳支支吾吾地说:“他,他跟人家干仗了。”

王玉芝惊恐地问:“是因为我这个断掌么?”

张阳说:“娘,这都啥年代了,您那是迷信,没人信。”

王玉芝的眉头揪在了一起。她叹了口气,说:“唉,咋这么不省心。”

张阳说:“我和我姐去他那里看看,我收拾东西。晓光在家照顾您。”

王玉芝说:“我也跟你们去。”

张阳说:“娘,您就别去了,得坐一宿的火车,您受不了。”

王玉芝似乎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又问:“是因为我这个断掌么?”

张阳说:“娘,听我的话,我们就是去看看,不能有啥大事,就是,就是在麻将桌上跟人家干仗了。”

见张阳阴沉了脸,又执意不让去,王玉芝便回到自己的卧室,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的手掌纹发呆。只要李晓光下班回来,王玉芝就不停地跟在他身后追问,并埋怨张山不给她打个电话。李晓光不忍心看到王玉芝焦虑的眼睛,经常在外面晃到很晚才回家。怕王玉芝经受不住失去儿子的打击,大家一致同意隐瞒实情,并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矿上的领导接待奔丧的张阳和张丽,完整地诉说张山死的经过。十月二号,原本是个假日。因节假日工资高,张山想多赚些钱便申请加班。工作期间,他看见了一个矿车陷在石头块里出不来。他想去帮助那个人把车拽出来,结果自己的车出现了下滑现象。他以为车要失控,便慌忙从车上跳下来,结果车翼把他的胯骨挤折了,骨头扎到动脉血管,表面上看安然无恙,实质是内出血。虽及时抢救,但因流血过多医治无效。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张山还笑着说:“没事,我死不了,我不能扔下孩子和我爱的女人……”

矿上给了抚恤金,但远远不够补偿一个鲜活的生命。张阳双手哆嗦着将钱装进口袋里,一串一串的眼泪掉在了钱上。多娜更是哭成了泪人,一直被张丽扶着。

躺在玻璃棺材里,张山的面部表情倒也安详,舒展的眉头卸去了活着时候的万分纠结,他终于可以回家了,也不用再想家了。人生犹如一场游戏一场梦,活着纠结却到头来死个痛快。他流尽了血管里最后一滴鲜血,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抬不起眼皮看这个世界,看他的亲人,看他爱和爱他的女人,就像睡着了一样,看起来睡得很香甜。

秋风一直吹着,清冷清冷的。白杨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一片翻卷着飞到空中,向着大烟囱的方向飘去。

张山的尸体被炼炉里的熊熊烈火燃成灰烬。

对着浓烟滚滚的大烟囱,张阳和张丽声音颤抖地喊:“哥,你走好!”

多娜哭号着嗓子说:“咱们来世……再做夫妻……”然后,她疯疯癫癫地出了门。

张阳和张丽抱着张山的骨灰,踏上了回故鄉的列车,回到岗子村后,把他埋进了幸福屯。

张山的死在岗子村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村里人互相问着:“王玉芝是克死她儿子了吗?”

“八成哩!”

“张山是被王玉芝克死的吗?”

“闹不好就是哩!”

“嗯,应该是!”

……

李兰花瘫坐在墙角号啕大哭道:“你咋死了啊,你死了,谁来管孩子啊,孩子管谁叫爹啊,哪个男人都不如你……”以往她哭的时候喜欢拉细长的音,像个戏子必须唱够了节拍才喘一口气,现在完全变节奏了。她的头发散乱,遮了半边脸,一大串一大串泪水流到脖子根了,流出的大鼻涕也忘记擦了。她似乎忘记了她说过的话,张山死的时候,她不会哭,而今却哭得如此悲悲切切。

李兰花模模糊糊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王玉芝的身影,她把目光盯在王玉芝的一只手上,断掌,是断掌克死了她的儿子,克死了他,克死了我儿子的爹!她突然不哭了,抬起手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给王玉芝打了电话。

李兰花愤恨地说:“你儿子死了,你克死了你儿子,你终于克死了你儿子……”又放声悲痛,哭着说,“我儿子,我闺女没爹了,他们没爹了……”

王玉芝问:“兰花,你说的是啥?”

李兰花叫喊:“你耳朵聋吗?你儿子死了,死了……”说着,李兰花痛哭流涕。

王玉芝抓着话筒的手越来越抖,整个人也都跟着抖起来,电话筒从手里滑掉,垂在空中,发出忙音。“扑通”一声,王玉芝一头栽倒在地上。

张阳和李晓光从坟地回来,张阳一脸憔悴。刚开门,张阳见王玉芝在地上歪着,扑过去,抱起王玉芝,本要枯竭的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大声叫:“娘,娘……”

王玉芝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大夫实施抢救,无望地对张阳摇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

张阳冲进监护室趴在王玉芝身上叫:“娘,娘……”

王玉芝的手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听见,听见你哥叫我,叫我娘了……”

张阳的眼泪哗啦啦地流。

王玉芝说:“你,你哥,他死了?”

张阳说:“没死,娘,他没死。”

王玉芝说:“李兰花已经……告诉,告诉娘,你哥死,死了!”

张阳瞧了一眼李晓光。李晓光点了点头。

张阳说:“娘,我哥是死了。”

王玉芝的眼睛突然放大。

张阳说:“是被车挤死的。”

王玉芝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了泪水。她看见自己忽一会儿穿着粉红色的太极服练太极剑,忽一会儿穿上红绿鲜明的秧歌服挥动着彩扇扭秧歌,张山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叫着娘向她跑来。王玉芝的面部表情渐渐舒展,嘴角露出了最后一丝微笑。她的魂灵终于得到了安宁……

张阳把王玉芝的骨灰送回岗子村,安葬在幸福屯,坟挨着张山的。

秋风萧瑟,满地荒芜发出摧枯拉朽的悲鸣。风起的尘土就像那无情的岁月,磨砺着灵子的脸,藏进眼角处那深深的皱纹里。灵子去幸福屯给死去的丈夫烧纸时,找到了张山的坟头。她捧起一捧黑土撒在张山的坟上,自言自语地说:“我来看你了,我想了你这么多年,就等着哪天能见上你一面,你咋死了呢……”

灵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那首熟悉的老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马多来解忧愁,紧紧地拉着张山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在荒凉的坟地里,在深秋的冷风中,灵子扯着嘶哑的喉咙,双眼含泪却微笑地遥望着悠远的苍穹,似乎回到了江边,回到了那段美好的时光里……

尾声

三年后,寡妇坑竟然成了财富坑。新任村长带着众人,开着三台铲车将寡妇坑挖掘开来,引进江水饲养各种鱼,一方面贩卖江鱼,一方面办钓鱼场,吸引城里人来钓鱼,逐渐把岗子村变成对外开放的旅游山庄。

臭万里最终还是没有摆脱成为寡妇的命运,在丈夫死后的第二年,就被儿媳妇赶出了家门。随着城市的发展,整个村里的年轻人像中了邪似的,纷纷扔下锄头,不顾父母阻拦,都去城里打工,扬言再也不回来了。王金嘴也失业了,跟着儿子去城里享福了。

李兰花老姑夫的娘死了。老姑让李兰花叫来岗子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给死人洗脸净身。老人抓起死人的手缓慢地擦着。李兰花的眼睛突然瞪得比牛犊子眼睛还大还圆,她急忙抓起另一只手,惊叫道:“断掌,断掌……是断掌……”李兰花瘫坐在地上。

老人把死人的手往眼前抬了抬,仔仔细细地看,两个手掌纹均是断掌!原来她是个断掌女人!她的男人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依然身体硬朗!她的儿子活到六十岁,依然安然无恙!她的爹活到了八十八岁的高龄!

事后,这位老人似乎要给王玉芝彻底雪耻一样,把李兰花老姑夫的娘是断掌女人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她看见的岗子村人。岗子村人又一个传给一个。他们的心灵再一次受到震撼。他们突然想到他们这么多年对王玉芝的唾弃,想到张山缘何会娶一个大他四岁的李兰花,缘何又领着多娜离家出走,母子俩缘何早早地被埋进幸福屯,他们突然又想到南方蛮子说过的寡妇坑,如今已经巨变成财富坑……

★《布宫号》提醒您:民俗信仰仅供参考,请勿过度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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