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死鬼(二):磨坊里上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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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有兄弟姐妹五个,大姑妈已经过世了。

二姑妈是父亲和母亲的介绍人,嫁到了同一个队上。我小的时候,二姑夫是开大票车的,就是城乡之间的大巴车。

二姑父是一个脾气暴躁但热心肠的人,每天下午出车回来总是把车上的每一个乘客都送到各自家门口,他在村上口碑很好,人长得也很攒劲,一双囧囧有神的大眼睛,深邃、忧郁。

二姑夫家的对门正好是那个姑爷爷家,也就是那个吊死鬼家。

七十年代末的时候电磨没有普及到西北农村,磨面的机械在乡下还比较少见,但是村里每个队上都会有磨坊,里面是石磨,平时乡亲会捻一点黄米、麻子,这样子每次都会漏一点粮食在石磨周围。那个年代,粮食还不太富裕,收完麦子,一部分粮食要作为农业税上交到粮站,一部分要留下来做来年的种子,剩余的才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人都是勉强够吃,家禽牲畜的饲料就不用说了,所以经常会把鸡赶出去出放一下,这样就可以省下一点鸡食,但是每次出去鸡也都是围着磨坊刨食。

有一次二姑夫去放鸡,刚把鸡圈门打开,一群鸡就疯了一样的往磨坊方向跑去,他拿个鞭子一边骂,一边追。平常磨坊门都是关起来的,因为大家都去放鸡难免会有鸡溜进磨坊,跳上磨台捡食吃,一边吃一边拉,这样把磨台弄脏了会招来村里人的谩骂,所以大家都比较小心。

那天说来也奇怪,等二姑夫赶到磨坊的时候,磨坊门正好开了一道小缝,一只鸡刺溜一下顺着门缝钻了进去,二姑夫急了,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准备进去把鸡赶出来,生怕自家的鸡弄脏了磨台,他又少不了家里人一顿训。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鸡还没看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头发散乱满脸铁青、怒目圆睁、舌头还伸出来的女人,正吊在碾子正上方的房梁上。

二姑夫脑袋轰的一下,瞬间就瘫软在了地上,身上所有的毛孔瞬间放大了,汗毛也立了起来,额头、手心、后脊背的冷汗一下子全渗了出来,想喊嗓子却不听使唤,想爬起来腿脚却动弹不得。

以前农村的房子都有门槛,二十公分的样子,长辈们说是为了挡住诈尸的人。

二姑父就在门槛边趴着,闭着眼睛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惊醒了房梁上吊着的人,万一她跳下来一把抱住他,怎么办,万一房梁上得人哭起来怎么办,万一叫他名字,他答应么?

不知是巧合还是二姑父运气好,突然门外的公鸡,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二姑夫感觉身体可以动弹了,伸出手抓住了门槛慢慢把自己的身体往外拖。

后面他回忆,往门外面爬的那几秒钟是他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段时间,闭着眼睛,胳膊使劲把身体往门外拖,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一睁眼,眼前就是那张铁青得脸伸着大长舌头。不知爬了多久,胸膛终于爬过了门槛,门外的风一下子吹了过来,人瞬间清醒了。

二姑夫带着哭腔“啊”了一声,爬起来就往家里跑,那年他15岁。

家里的老爷子正在院子里攒扫帚,见他慌慌张张的冲进院门,就骂道,见鬼了还是被狗追了,歹干(“一点儿”的意思)不稳重。二姑夫惊魂未定的说,爹,磨坊里吊着一个女人。

老爷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急忙提上布鞋,紧接着喊了左邻右舍几个男人,匆忙的往磨坊走。二姑夫也紧紧跟在身后,虽然害怕,可是又特别好奇。

年少的男孩子或许好奇心都挺重,心里明明很害怕,可是就想看一下那恐怖的一幕。我上初一那年冬天,隔壁村有个电工大半夜醉酒骑着摩托车,撞死在了学校墙边的电线杆上。第二天早晨家属去抬遗体的时候,我曾挤在人群中看了看,满脸的鲜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褐色,由于脸朝下,血凝固的同时还粘了许多小土块。就为了满足好奇心,那几年我从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眼睛一闭那个满脸沾满土疙瘩的脸就浮现在眼前。

二姑夫跟着他们到了磨坊,大伙推开木门,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

或许是眼前的一幕真的很恐怖,也或许他们认出了上吊的女人是哪一家的婆姨。大伙都不言语,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有人说先去一趟家里找一块白布,其余几个大老爷们一起上去把吊着的女人从房梁上取了下来,七手八脚的把人抬了出了磨坊。

取白布的人也回来了,尸体就这样盖着白布放在了磨坊门前。村里闲逛的串门的人也逐渐围了过来,大家也开始议论纷纷。晌午的时候,当老师的姑爷爷哭着赶回来了,他看到磨坊门前自己的母亲坐在地上,垂着泪,哭的凄凄惨惨,父亲正和村里人谈论着什么,各个面色沉重。当他正要掀开白布看一下亡妻的遗容时,却被旁边的二太爷拦下来了。二太爷说,娃子啊,不要看了,人已经走了,好好处理安葬吧。

其实二太爷想表达的是,死相太恐怖了,怕姑爷爷接受不了。有诗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古人思念亡妻总是那么凄美,桥下春波婉婉拂动,惊鸿一瞥都看到了那个她。可现实是,姑爷爷掀开白布,只看了一眼,“哇”的一声就昏倒了。

此后,再有亲人或者队上的亲属过世,在殓棺的时候,他都从不参与。

那个年代大家对鬼魅邪祟,妖鬼精怪都是讳莫如深,毕竟那是封建迷信。所以姑爷爷家里也是按照正常的发送(方言,意思是发丧送葬),办了亡妻的后事。可就是这样的处理方式,使得她成了吊死鬼,带走了队上两个叔伯,还差点缠走了我的母亲。

有一次父亲喝高了酒,给我讲过其中的原由。

在农村,队上的人一般都会养几只鸡,一来生蛋给家里小孩子提供好一点的吃食,二来在夏天农忙或者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改善一下伙食,这样子那仅有的几只老母鸡就是农村婆姨们的宝贝。有时候谁家若丢了一只鸡,那家的婆姨端着一勺(方言读shuo,缸里面舀水的瓢)水,站在院门口可以骂天骂地骂一晌午。

这个姑奶奶家连着几天丢鸡蛋,她是怒号中烧啊,同样骂天骂地骂了一顿,可是鸡蛋照样丢,于事无补。于是她就天天猫在后院的鸡圈旁边,希望把这个天杀的贼子给捉住。还真是雨点落在火星上,赶巧了,有天傍晚到了收鸡蛋的时间,她早早就蹲在鸡窝附近,可是等来等去引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皮毛锃亮的黄鼠狼,一边正蹑手蹑脚的往鸡窝这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走走停停,非常警惕。

姑奶奶一看这还得了,探下身子摸到了一颗石头,等黄鼠狼走近的时候,使出浑身力气砸了出去,嘭一声砸在了黄鼠狼的肚子上,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杀的贼,驴日的畜生”,骂了祖宗十八代,骂的自己口干舌燥,骂的夕阳余晖渐落,然后才走进鸡圈收走了鸡窝里的鸡蛋。

不知她是否注意到,被她一石头砸翻的黄鼠狼爬上了后院的墙头,恨恨的看了她一会,才溜走了。

就这样,这个姑奶奶开始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行为,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自言自语,像是在和谁吵架,可又让家里人不明所以,队上也逐渐出现了她得了神经病的传言。

姑奶奶家后院的鸡圈一面墙倒了很久,一直是用木头栅栏围起来。7月份小麦也收进了粮仓,他们家里打算拓点土块(北方农村的房子有的墙就是拓好的土块,一个个砌出来的。有专门的土块模具),把那面倒下的墙补起来。姑爷爷去了村里的学校教书了,姑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就去队里几个邻居家里,请人家家里的男人们帮忙。不知是人家确实很忙没时间,还是说邻里之间有其他的事情,反正就是没人来帮忙,晚上的时候姑爷爷回家知道了情况,两口子又争吵了几句,就各自睡了。

第二天,人就吊死在了磨坊。到底是一时想不开,觉得人家没来帮忙面子上下不去,上吊了;还是说被那个当初她砸翻的黄鼠狼报复,迷了心窍上吊了,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联想到已故的那两位叔伯,还有侥幸逃过劫难的母亲,我总觉得她应该是被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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