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

林世田:武则天称帝与图谶祥瑞

一、 引言

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绵亘近三千年。据统计,大大小小的君侯、皇帝不下六百多人。他们之能够身登大宝,不外三途:一靠自己打天下,二靠祖荫承袭,三靠骨肉相残。但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登基,他们都需要打出自己的招牌——制造理论根据;他们都需要显示皇天后土的支持——制造图谶祥瑞。一句话,他们都想争取平民百姓恭听恭顺,都需要愚弄百姓,都需要麻醉百姓。这类事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所谓打招牌、造舆论的核心内容,就是绝大多数皇帝都打“受命于天”的幌子,所以皇帝称“天子”,《吕氏春秋·简选》就说“天子”是“为天所子”,《白虎通·爵篇》更界定是“父”为天,“母”为地,故“为天之子”。有了这套理论法宝在手,所以天子就可以“便宜行事”!要谁死谁便死,要谁亡谁便亡!故征服对手,可称“恭行天讨”、“恭行天罚”。有了这顶理论帽子,连著名的暴君夏桀也称天子。

所谓显示天地支持、造图谶祥瑞,就是炮制歌谣、神谕和天地奇象,以利于自己造反打天下、登基、篡位和巩固统治。从愚弄黎民百姓,使其恭听恭顺这一角度来看,这套办法比制造理论根据更重要。因为图谶祥瑞更能深入人心,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这类事例,历朝历代都有。

对于武则天篡唐称帝来说,她走的是残杀骨肉的道路,同时也不能不走这条夺取天下的老路——制造理论根据、炮制图谶祥瑞。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是——李唐宗亲虽残杀殆尽,却不能保证天下归心。更何况她是一个“女流之辈”,而在中国的封建礼法中,女性是没有地位的,更不用说自称“皇帝”!武则天自幼进宫,深得唐太宗、唐高宗宠爱,按中国伦理道德而言,已属乱伦,因此她更需要一种特殊理论替她称帝辩护。

武则天深通政治权术,才智过人,具有文韬武略,她不能称皇帝,便先求称天后。天后者,也是天子之称也。她饱读诗书,深知古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说,就在她处心积虑篡唐称帝的过程中,早已蕴酿制造新字,寓意于“天命玄鸟”、“天下归周”。

但是这还不够,她自幼受母亲影响而信佛,太宗死后又曾一度为尼,因此她想起了求助于佛教,寄望于佛教有所谓释迦授记一说,替她武则天以“是为女身”而“非实女身”的身份当王天下提供理论根据。原来这个根据就在《大云经》中!《大云经》中有经文说:净光天女是菩萨转生,当以女身(而非实女身)为阎浮提主。因此在称帝前,她便命男宠——白马寺主薛怀义等撰《大云经(疏)》,向天下散发,以广宣传,表明她是“受命于佛”而君临天下,骗取善男信女接受她篡唐称帝。

果然,薛怀义等不辱使命,在撰写《大云经(疏)》中大量塞进图谶祥瑞,以证明当王天下的女主实是“止戈为武”的武则天!

本文目的便是分析《大云经疏》所用图谶祥瑞之说,结合史籍记载,以究明武则天及其亲族亲信如何炮制这类迷信,达到愚弄无知平民的目的。

二、《大云经疏》所涉图谶

图谶之说盛行于汉唐,一般认为始作俑者就是汉代董仲舒。但是早在秦代,便有亡秦于胡之谣,秦始皇误以为胡指匈奴,于是加强边防,殊不知从亡于其子胡亥得到应验。历史上专制独裁的统治者多鼓励制造神话以愚弄黎民百姓,短命的隋王朝就盛行灵感、祥瑞、符命之类的迷信,例如:《隋书》卷六十九记载:“(王)劭上表言符命曰……上览之大悦,赐物五百段。……上大悦,以劭为至诚,宠锡日隆。”[1]隋朝甚至还将这类著作译成梵文,送往西域。例如:“有王舍城沙门远来谒帝,事如后传,将还本国,请《舍利瑞图经》及《国家祥瑞录》。敕又令琮翻隋为梵,合成十卷,赐诸西域。”[2]武则天自然也深谙此道,《资治通鉴》卷二百三记载:“及太后称制,四方争言符瑞。”[3]上之所好好之。所以《大云经疏》中引用的谶纬之说就有18种之多:1、证明因缘谶,2、广武铭,3、无名歌,4、孔子谶,5、卫元嵩谶,6 、天授圣图,7、瑞石,8、龙吐图,9、推背图,10、无名谶,11、中岳马先生谶,12、七字谶,13、五字谶甲,14、五字谶乙,15、宜同师记,16、紫微夫人玉策天成纬,17、嵩岳道士寇谦之铭,18、西岳道士于仙掌得仙人石记,此外还引用了河图和易卦。这与武后的鼓励不无关系。例如《资治通鉴》卷二百三记载:“嵩阳令樊文献瑞石,太后命于朝堂示百官,(尚书左丞冯)元常奏:\'状涉谄诈,不可诬罔天下。\'太后不悦,出为陇州刺史。”[4]《新唐书》卷七十六也记载:“春官尚书李思文诡言:\'周书武成为篇,辞有垂拱天下治,为受命之符。\'后喜,皆班示天下。”[5]又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五记载:“太后好祥瑞,有献白石赤文者,执政(李昭德)诘其异,对曰:\'以其赤心。\'昭德怒曰:\'此石赤心,他石尽反邪?\'左右皆笑。襄州人胡庆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万年。\'诣阙献之。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太后曰:\'此心亦无恶。\'命释之。”[6]《资治通鉴》卷二百八记载:“初,武后诛唐宗室,有才德者先死,惟吴王恪之子鬰林侯千里,褊躁无才,又数献符瑞,故独得免。”[7]另有一老尼自称净光如来,一老胡自 称五百岁,均受到武后敬重。难怪武则天“拜薛怀义辅国大将军,封鄂国公,令与群浮屠作《大云经》,言神皇受命事。”

前文已经分析,所谓《大云经疏》可能经过多人多次修改增补,所以文中引用谶纬之说多以按语的方式出现,而且显得用词不一,致使全文读来显得层次零乱、支离破碎,形成《大云经疏》看似那些浅薄“浮屠”胡乱凑成的大拼盘。从所见谶文涉及的年代跨度甚大看来,可能这些谶文早已被散布民间,到载初年间薛怀义受命撰写《大云经疏》时,便被那些“浮屠”塞进了释文,而那些谶纬之说可以起到笼络黎民百姓的愚民作用,正是武则天改制称帝最需要的宣传材料。

在另一方面,这也说明武则天弘扬佛法别有用心,并不真正笃信佛教。尽管她一生礼遇当代高僧大德,为佛教做了不少好事,例如,据《新唐书》记载武则天曾在圣历元年(698)五月下令禁屠,看似严守佛门杀生之戒,然而观其一生行事,她却是一位六亲不认、阴险狡诈、残忍毒恶的十足暴君。请看下列事例:

神功元年(697年)正月,箕州刺史刘思礼与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谋反,“太后使河内王武懿宗推之。懿宗令思礼广引朝士,许免其死,凡小忤意皆引之。于是思礼引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李元素、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孙元亨、知天官侍郎事石抱忠、刘奇、给事中周譒及王兄泾州刺史勔、弟监察御史助等,凡三十六家,皆海内名士,穷楚毒以成其狱。壬戍,皆族诛之,亲党连坐流窜者千余人。”[8]

天授元年(690年) “八月,甲寅,杀太子少保、纳言裴居道;癸亥,杀尚书左丞张行廉。辛未,杀南安王颖等宗室十二人,又鞭杀故太子贤二子,唐之宗室于是殆尽矣,其幼弱存者亦流岭南,又诛其亲党数百家。”[9]

载初元年(690年)“秋七月,杀豫章王亶,迁其父舒王元名于和州……。丁亥,杀随州刺史泽王上金、舒州刺史许王素节并其子数十人。”[10]

永昌元年(689年)九月,“周兴等诬右武卫大将军燕公黑齿常之谋反,征下狱。冬,十月,戊午,常之缢死。己未,杀宗室鄂州刺史嗣郑王璥等六人。”[11]

垂拱四年(688年)“夏,四月,戊戍,杀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象贤临刑,极口骂太后,发扬宫中隐慝,夺市人柴以击刑者;金吾兵共格杀之。太后命支解其尸,发其父祖坟,毁棺焚尸。自是终太后之世,法官每刑人,先以木丸塞其口。”[12]

垂拱二年,“太后欲周知人间事,(鱼)保家上书,请铸铜为匦以受天下密奏。其器共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窍,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太后善之。”[13]

光宅元年(684年),“辛酉,太后命左金吾将军丘神积诣巴州,检校故太子贤宅以备外虞,其实风使杀之……丘神积至巴州,幽故太子贤于别室,逼令自杀。”[14]

上元二年(675年),“太子弘仁孝谦谨,上什爱之;礼接士大夫,中外属心。天后方逞其志,太子奏请,数迕旨,由是失爱于天后……己亥,太子死于合璧宫,时人以为太后鸩之也。”[15]

乾封元年(666年),“会(武)惟良、怀运与诸州刺史诣泰山朝觐,从至京师,惟良等献食。后密置毒醢中,使魏国食之,暴卒,因归罪于惟良、怀运,丁未,诛之,改其姓为蝮氏。”[16]

永徽五年(654年),“(王皇)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观之,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吾女!昭仪因泣数其罪。后无以自明,上由是有废立之志。”[17]

这些史料表明,武则天为了一己之私,利禄熏心,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惜残杀,则所谓禁屠戒杀生之令不过是她残忍恶毒的遮羞布!

更加伪善的是,她托言受命于佛,为弥勒下生,长寿二年(693年)九月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天册万岁元年(695年)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表明自己是以转轮圣王、弥勒菩萨的化身统治中国,真不知古今中外还有哪几位“圣君”的残暴可比武则天,而武则天的无比残暴和伪善,却有《大云经疏》中塞进的谶纬之说,作为神圣的光环替她掩盖。为了便于揭开《大云经疏》所引谶语之类的谜底,本文特加整理,集中分列如下:

1、证明因缘谶:尊者白弥勒,世尊出世时,疗除诸秽恶,若有逋慢者,我遣天童子,手把金杖,刑害此人。水东值明主,得见明法王,尊者愿弥勒,为我造化城,上有白银柱,下有万世铭。天女着天衣,柱上悬金铃,召我诸法子,一时入化城……明王圣主俱在化城楼上打金鼓,告诸法子:此法有因缘,寻解万里通。此法无因缘,打鼓隔壁韵(作者按:当为聋字)……我遣罗刹力士王,头戴昆仑山,从地出涌泉……东有愽山殿……西有盘龙台……神珠明月挂着城傍……观音普贤分躯百亿作凡夫,故云三贤四圣皆同一字,或名杯度,或作橙公。

2、《广武铭》:发我铭者小人……读我铭者圣君……非豹非狼……王在洛阳……大王三二铭乃见……黄衣君子称万岁……土德之人王最昌……田舍老公莫颠狂……离猫为你守四方……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还歌武媚娘……莫远走,莫高飞,端坐中心不用移……东南西北地,圣道远光被……化佛从空来,摩顶为受记……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民庶尽安乐,方知文武炽……千世不移宗……十八成君子。

3、无名歌曰:非旧非新……交七为身……傍山之下到出圣人。

4、孔子谶云:天生圣人草中。

5、卫元嵩谶云:两角麒麟儿,世民皆不识,长大威仪成,献者得官职。贤臣今在朝,竖子去君侧。能善作分别,永隆安社稷。

6、《天授圣图》云: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7、瑞石:止一女万方吉……一人圣万八千……女主千千……我女一人千千年。

8、龙吐图:戊子母圣帝,千年基明唐,一合天地心,安令李更长。

9、《推背图》:大蓄八月,圣明运翔。止戈昌女主,立正起唐唐。佞人去朝龙来防,化清四海,整齐八方。

10、无名谶:今岁会癸酉,强贼悉皆休,天下得安宁,万人不怀愁,触地生五榖,不烦牛与耧。

11、中岳马先生谶:牵三来就水台,更徽号二九,共和明,止戈合天道,圣妇佐明夫,率土怀恩造。

12、七字谶:东海跃六传书鱼,西山飞一能言鸟,鱼鸟相依同一家,鼓鳞奋翼膺天号。

13、五字谶甲:戴冠鹦鹉子,真成不得欺……二九一百八十年,天下太平高枕眠。

14、五字谶乙:陇头一藂李,枝叶欲雕踈,风吹几欲倒,赖逢鹦鹉扶。

15、宜同师记:自赟无贝止竖长,戈打文却武从寅,上来乘坤入帝阁。月色明天路,与圣同明乐。京师城里道超超,洛阳城中光烁烁。光明遍洛川,龙飞直上天。显圣临朝开万国,端坐乘王受千年。四面猖狂无一物,唯有此武独昌延。

16、紫微夫人玉策天成纬:太上还玉京,界乱妖魔行。地上成血泥,众生无愿生。会待承唐年,中国息刀兵。李子五六后,止戈升太平。本是太虚真,济难须交争。一起青童子,倏欻陵三清。尔能勤正法,朱宫度尔形。宣法在尔身,天下自安宁。

17、嵩岳道士寇谦之铭:吾笇后卜筮王天下者,木子受太平,善为大圣主,忠孝治国,大王难言,乃为歌曰:龟言吉,筮言从。火德王,王在止戈龙。万岁无为化,三王治圣宫。李复李,代代不移宗。欲知长命所,中顶显真容。得吾斯文者,当得圣君封。歌不尽意,又为颂曰:天道无亲,唯德是真。德合忠孝,乃王圣人。善为文化,字育实勤,武兴圣教,国之大珍。欲知始终,王在天中。三阳之处,可建仙宫。圣君当王,福祚永隆。长生万岁,无为道冲。

18、西岳道士于仙掌得仙人石,记云:六合将万国,咸集止戈天,升中镇和气,得受万亿年。

除上述18种之外,还曾引《河图》“兆人伏顺,起逆自殃”,以及《易》震卦、离卦、泰卦等文,曲加比附。总而言之,所引谶纬可谓儒释道三门俱全。但是最主要的是前二种《证明因缘谶》和《广武铭》。

三、《大云经疏》所涉祥瑞

武则天自称“大云之偈”、“宝雨之文”是她篡唐称帝的依据,但是她也深知《大云经》和《宝雨经》只涉及佛说女身称王南瞻部洲和摩诃支那(一般理解为中国),还不足以说明佛所说的女主就是她武氏女,因此她更需利用民谣、迷信之类的所谓“祥瑞”来表明佛说入主中国的女主就是武氏。这便是在她称帝之后“四方争言符瑞”的背景。《大云经疏》的撰作者们心领神会,挖空心思、旁征博引,制造了大量谶纬之文来为女主服务,其中便塞进了轰动于当时的祥瑞。

首先被制造出来的谶语就是《证明因缘谶》,所谓证明因缘就是证明佛说以女身称帝的因缘。用什么来证明呢?那些御用和尚们原先在《大云经》中找到弥勒下生当以女身为王的段落,现在又再从《普贤菩萨说证明经》(实为《佛说证香火本因经第二》)中找出弥勒造化城的段落,来比附武则天当年好大喜功建明堂的“壮举”。

化城之说出自《妙法莲花经》卷三《化城喻品》,原是法华七喻之四。世尊说法,好用种种譬喻。《妙法莲华经》便有所谓火宅喻、穷子喻、药草喻、化城喻、衣珠喻、髻珠喻、医子喻等七喻。化城喻原指菩萨为接引中道畏难而退的修行者所变化的城池,以便使他们得以暂时休息,再继续前进。明堂却是儒家礼制,所谓王者之堂也。高宗驾崩之后,武则天依北门学士议,竟命其男宠薛怀义毁乾元殿,于其地作明堂,每年正月,武则天都亲享明堂,其野心实已昭然若揭。

侍御史王求礼曾上书抨击所建明堂说:“昔殷辛琼台、夏发瑶室,无以加之也!”史载参与建筑的劳工有数万之多,可见在当时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武则天的御用和尚们便将此事比拟为“弥勒造化城”,于是进一步胡说什么“疗除诸秽恶”是指武则天诛灭凶徒,肃清天下(实际是铲除反武势力);又胡说什么“水东值明主”是指武则天坐镇东都洛阳,洛阳即所谓“水东”;还借用易卦的震卦说什么“帝出于震,震在东”。像这类胡说八道还有很多,表明那些御用和尚们真是无耻之尤,他们制造所谓《证明因缘谶》的目的只有一个:为武则天篡唐称帝制造神话!

他们又从《证明因缘谶》制造出另一个骗局——《广武铭》,《证明因缘谶》说化城“上有白银柱”,他们曲解为明堂的中柱,“下有万世铭”则被曲解为《广武铭》,从而为他们捏造的《广武铭》涂上了佛教色彩。在所谓的《广武铭》中更加暴露出那些御用和尚们的卑劣和浅薄:例如“非豹非狼”被解释为“武也”,“土德之人王最昌”被解释为“属神皇也”(因为有圣母神皇的称号,坤母属土),所谓“三六年少唱唐唐”被解释为“三六者,十八也。十八子者,李也。此显皇家姓氏也。唐者,圣朝国号也。”更妙的是,“离猫为你守四方”被解释为神皇武则天南面君临天下,根据是“猫者,武之象,武属圣氏也”。又引易卦的离卦称“离者,明也”,离位于南,又是“中女”,这样就等于说神皇武则天是以“中女”而南面君临天下,可是就在武则天临朝称制之年,武则天已经不是什么“中女”,而是年过六旬的十足“老妪”了!

分析至此,我们不能不佩服那些武则天的御用和尚具有丰富的想像力,他们的任务本是要为武则天兴建明堂张目,托言世尊愿弥勒为他作化城,就在谶、铭之中大造譬喻,大玩文字游戏,至今都难想像何以说“非豹非狼”就是“武”,何以说“猫”是“武之象”。不知当年文采过人的武则天看到这些谶铭把她比拟为家禽(猫)走兽(豹和狼),怎能不“龙颜大怒”?尽管史载武则天也很喜欢玩猫!

接下来,那些武则天的御用和尚便又造出几种谶语来做“止戈为武”的拆字游戏,以证明武氏当王天下。例如《瑞石》有所谓“止一女万方吉”之说,他们进一步加注“止者,止戈也;一女者,神皇也”;《中岳马先生谶》有所谓“止戈合天道”,他们又进一步加注说:“止戈,武也。合天道者,此明神皇圣德合于天道也。”《紫微夫人玉策天成纬》有所谓“止戈升太平”他们又进一步加注说:“自国家驭宇至今七十余载,正当神皇圣运太平也。”《嵩岳道士寇谦之铭》有所谓“王在止戈龙”,他们也进一步加注“即明神皇大王天下也。”他们还引用了当朝李淳风、袁天罡的《推背图》中的“止戈昌,女主立正起唐唐”(《推背图》有多种版本传世,笔者寡学,未见此句),又加注说:“止戈者,武也。昌者,昌盛也。”

武则天的御用和尚们就是这样制造谶铭,来证明佛说统治中国的女主就是姓武,则自然是非武则天莫属!

在那些御用和尚之中,当然不乏更为高明的学问僧,他们可能读过许慎的《说文解字》,知道止戈为武之说发明权属于许慎,又嫌不够隐密,因此又制造出一套《宜同师记》所谓“自赟无贝止竖长,戈打文却武从寅,上来乘坤入帝阁。月色明天路,与圣同明乐。京师城里道超超,洛阳城中光烁烁。光明遍洛川,龙飞直上天。显圣临朝开万国,端坐乘王受千年。四面猖狂无一物,唯有此武独昌延。”注曰:“赟无贝者,去文及贝即武字也。”这不过比那些止戈为武的拆字僧似乎显得更有学问而已。

应当赞赏的是那些编造《七字谶》和《五字谶》的聪明和尚!谶中说“东海跃六传书鱼,西山飞一能言鸟,鱼鸟相依同一家,鼓鳞奋翼膺天号”,解释说“西山飞一能言鸟者,鹦鹉也。鹦鹉应圣氏也。”又云“戴冠鹦鹉子,真成不得欺”,解释说:“鹦鹉者,属神皇之姓也。”又云“陇头一藂李,枝叶欲雕踈,风吹几欲倒,赖逢鹦鹉扶”解释说:“鹦鹉者,应圣氏也。”

这些谶语以鹦鹉比拟武则天,实实在在高明之至!鹦鹉古有慧鸟之称,武则天才慧过人,闻之自会生起欢心,又加鹦鹉别称“绿朝云”、“武仙郎”、“武游郎”等等,既暗示了她的武氏身份,又迎合了她利用《大云经》授记的心意!史书记载武则天也很喜欢玩鹦鹉!

不过说来说去,这些编造的谶语多是纸上文章、字面游戏,是无力打动大字不识的广大黎民百姓的,因而需要有更多的轰动性的“祥瑞”来证明谶纬之语可以确信。因此,除了把武则天大建明堂比附为弥勒造化城之外,他们首先把当时的天灾现象塞进谶语。

史载:“则天时,新丰县东南露台乡,因大风雨雹震,有山踊出,高二百尺,有池周三顷,池中有龙凤之形、禾麦之异。则天以为休征,名为庆山。”[18]这显然是一次震惊全国的特大天灾地震,造成大风雨雹、山崩地裂,形成大池,致使地下水喷出200尺之高。池中有异象之说,以今日科学常识推测,恐难确信,然而不妨民间有种种传言,御用和尚们便将此事采入谶语解说。

又据《长安志》卷八记载:“横街之北光宅寺,仪凤二年,望气者言:此坊有兴气。敕令掘得石函,函内有佛舍利骨万余粒,遂立光宅寺。[19]这桩“祥瑞”自然被采入谶语。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广武铭》中同一句谶语,竟被先后加以不同的解释。例如铭曰“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先是被解释为“言光宅者,明神皇临驭天下,能光泽万国也。四天下者,谓四海之内也。八表,谓八纮也。一时至者,谓万国俱承圣化,尽来庭之意也。”这倒显得文从字顺。但是为了把光宅寺大量出土佛舍利这一轰动性事件采进谶语,他们就东拉西扯,从《大云经》中选出两段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有关舍利的经文(见前经文二和经文三),在注释中又将“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时至”解释为“即明神皇先发弘愿,造八百四万舍利宝塔,以光宅坊中所得舍利分布于四天下,此则显八表一时,下舍利之应,斯乃不假人力所建,并是八表神功共成,此即显护持正法,大得舍利之验也。”而且还捏造事实,说什么“今神皇临驭天下,频得舍利,前开祥于光宅,今表应于载初”。

这种对同一谶语作不同解释的矛盾,不能不使人怀疑《大云经疏》所涉许多谶文有诈。例如“新丰庆山之瑞”,时人俞文俊就曾上书指出:“臣闻天气不和而寒暑隔,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堆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陛下以为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诚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灾祸至。”[20]结果武则天大怒,把他发配岭南。

不但如此,《瑞石》(天授圣图)所谓“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史料明载是武则天的亲族权贵武承嗣所伪造。《旧唐书》记载:垂拱四年“夏四月,魏王武承嗣伪造瑞石,文云:\'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令雍州人唐同泰表称获之洛水。皇太后大悦,号其石为\'宝图\',擢授同泰游击将军。五月,皇太后加尊号曰圣母神皇。秋七月,大赦天下。改\'宝图\'曰\'天授圣图\',封洛水神为显圣,加位特进,并立庙。”[21]

《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中说:“承嗣伪款洛水石,导使为帝,遣雍人唐同泰献之,后号为\'宝图\',擢同泰游击将军。于是泛人又上瑞石,太后乃郊上帝谢况,自号圣母神皇,作皇玺,改宝图曰\'天授圣图\',号洛水曰永昌水,图所曰圣图泉,勒石洛坛左曰\'天授圣图之表\',改泛水曰广武。”[22]

《资治通鉴》记载:垂拱四年(688),“武承嗣使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末紫石杂药物填之。庚午,使雍州人唐同泰奉表献之,称获之于洛水。太后喜,命其石曰\'宝图\'。擢同泰为游击将军。五月,戊辰,诏当亲拜洛,受\'宝图\';有事南郊,告谢昊天;礼毕,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23 ]

上列史料记载虽有所不同,但是可以肯定魏王武承嗣确曾伪造瑞石以媚武则天!

所以,所谓长安光宅寺出土万余如来舍利之事也不免有伪,一则未闻佛舍利有超过万数,二则精明过人的武则天当年绝对不可能发愿造八百四万舍利宝塔!如此愚民之说必然说明其中有诈,这是不言而喻的!既然位极人臣的魏王武承嗣会作伪,难道那些御用和尚们不会造假?想当年薛怀义作为武则天的男宠,晋封高官、出入宫闱、结交权贵,他受命撰写《大云经疏》可能受到武承嗣的怂恿或启发,甚至是合谋完成也未可料。史载长寿二年(693)九月武则天加号金轮圣神皇帝,就是由武承嗣串联五千人上表请求。次年五月加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又是武承嗣等串联两万多人表请。这不能不令人深思,所谓武则天改周称帝、薛怀义进上《大云经疏》等,或者就是武则天伙同武承嗣、薛怀义三人长期合谋的“三簧”戏!一个是武则天的亲族,一个是她的男宠(武则天居然会用他领军出征,赐以高官,后又授予兴建明堂的重任,其亲密无间可想而知),是不可能不合谋的。观乎史载武承嗣伪造洛水瑞石,当年十二月武则天就亲率内外文武百官出祭洛水受圣图,其“文物卤簿之盛,唐兴以来未之有也”,他们串通一气制造祥瑞以愚弄百姓的诡计,不是昭然若揭吗?!也许《新唐书》的作者早有发现,甚至连造作《大云经(疏)》也是武则天唱主角,“令(薛怀义)与群浮屠作《大云经(疏)》,言神皇受命事”。这个疑问只有留待日后的历史学家去探讨了。

四、结束语

本文从《大云经疏》所涉图谶祥瑞等方面,对《大云经疏》粗加探讨,可以作出如下判断:

1、《大云经疏》之作,实是武则天授命薛怀义等所炮制,目的是为武则天以女身君临天下制造舆论,使她具有“受命于佛”的“合法身份”。只是由于薛怀义本非向佛之徒,他之所以出家为僧,乃是武则天授意他身披袈裟,便于出入宫闱与她私通。因此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念佛诵经。也许当时他知道前代有人窜改佛经(例如《佛说德护长者经》)说月光童子转世为大隋国王的故事,便在《大云经》中编造女主当王的故事,因此召集“群浮屠”就此撰写《大云经疏》,并与同党制造谶语和祥瑞塞进释文,为武则天称帝制造理论根据。

2、综合考虑《大云经疏》的主旨,就是利用佛经制造女身应当君临天下的理论,并且利用图谶祥瑞来说明这位女身姓“止戈为武”的“武”,自非她武则天莫属!因此武则天才能在《释教道法上制》中堂而皇之说什么“朕先蒙金口之记,又承宝偈之文,歴教表于当今,本愿标于曩劫。《大云》阐奥,明王国之祯符;方等发扬,显自在丕业”[24],后来在《大周新译大方广华严经序》中说得更明白:“朕曩劫植因,叨承佛记。金仙降旨,《大云》之偈先彰;玉扆披祥,《宝雨》之文后及。”

3、综上所述,可见武则天授命群浮屠所造《大云经疏》,集中反映了一代统治者如何制造图谶祥瑞以利统治的范例,这在史籍记载中也是十分罕见的。

4、至于经释、按语所引或所造18种图谶之说,作者学识浅薄,颇难考证其详,敬请海内外专家学者不吝赐教!

本文撰写过程中,曾就教于净定老居士、荣新江教授,谨此致谢。

主要参考文献:

矢吹庆辉:三阶教之研究,岩波书店,1927年6月。

王国维:唐写本大云经跋,《观堂集林》第四册,中华书局,1959年6月。

陈寅恪:武与佛教,《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

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中华书局,1982年8月。

Antonino Forte:Political propaganda and ideology in China at the end of the seventh century, Napoli, 1976。

《大云经疏》なめぐつて,《敦煌と中国佛教》,大东出版社,1984年12月。

萧登福:敦煌俗文学论丛,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年7月。

谶纬与道教,文津出版社,2000年6月。

王涤武:武则天时代,厦门大学出版社,1991年9月。

赵文润王双怀:武则天评传,三秦出版社,2000年5月。

荣新江:吐鲁番出土<武周康居士写经功德记碑>校考,《民大史学》第一期,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年8月。

杜斗城:关于武则天与佛教的几个问题,《北凉译经论》,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6。

注释:

[1]《隋书》卷六十九,中华书局标点本,P1602——1608。

[2]《大正新修大藏经》50册,P437c。

[3]《资治通鉴》卷二百三,中华书局标点本,P6421。

[4]《资治通鉴》卷二百三,中华书局标点本,P6421。

[5]《新唐书》卷七十六,中华书局标点本,P3481。

[6]《资治通鉴》卷二百五,中华书局标点本,P6484。

[7]《资治通鉴》卷二百八,中华书局标点本,P6585-6。

[8]《资治通鉴》卷二百六,中华书局标点本, P6512-13。

[9]《资治通鉴》卷二百四,中华书局标点本,P6467。

[10]《旧唐书》卷六,中华书局标点本,P121。

[11]《资治通鉴》卷二百四,中华书局标点本,P6461。

[12]《资治通鉴》卷二百四,中华书局标点本,P6447-6448。

[13]《资治通鉴》卷二百三,中华书局标点本,P6438。

[14]《资治通鉴》卷二百三,中华书局标点本,P6419。

[15]《资治通鉴》卷二百二,中华书局标点本,P6377。

[16]《资治通鉴》卷二百一,中华书局标点本,P6350。

[17]《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中华书局标点本,P6286-6287。

[18]《旧唐书》卷三十七,中华书局标点本,P1350。

[19]平冈武夫《唐代的长安与洛阳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P104。

[20]见注[18]。

[21]《旧唐书》卷六,中华书局标点本,P119。

[22]《新唐书》卷七十六,中华书局标点本,P3480。

[23]《资治通鉴》卷二百四,中华书局标点本,P6448。

[24]《全唐文》卷九五,中华书局影印本,P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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