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儿孙,一代不如一代了

如今的儿孙,一代不如一代了

*电影《断背山》剧照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01第二回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贾雨村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今天聊第九回,我们将会看到,贾府的儿孙到底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书接上回。秦业帮秦钟送了学费,办好入学手续,宝玉已迫不及待,送信告诉秦家,后日一早入学。到那天早上。袭人仍旧是一贯的贤惠、周到,给宝玉整理好笔墨纸砚,给他梳洗。宝玉说,好姐姐,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我要去上学冷清了你?袭人笑着说,这是哪里话,读书是好事,不读书就潦倒一辈子。不过你读书就好好读,放学了别在外面混,想着点家,不然老爷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然后又是大毛衣服,又是手炉、脚炉,木炭。宝玉对晴雯、麝月等丫鬟交代一番,再去见贾母、王夫人,以及老爹贾政。到了贾政书房。贾政正在跟几个清客闲聊,宝玉说要去学里。我们看贾政的话: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我了我的门。”30岁以上的人读这段,应该特别能理解。中国的父亲很不善于夸孩子,尤其当着外人的面,不把孩子损一顿好像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外人们”通常也很知趣,这个时候一定要夸对方孩子。所以那帮清客们,是“早起身笑道”,说宝玉这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宝玉退出书房,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外面答应两声,进来三四个大汉。其中带头的叫李贵,正是宝玉奶妈李嬷嬷的儿子。贾政训李贵,你们整天跟着宝玉,他都念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李贵吓坏了,“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解释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一句话说的哄堂大笑。诗经原文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李贵显然听宝玉读过,只是没文化,听错了。贾政也笑了,说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没用,你去告诉太爷(贾代儒):“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要了解贾政这句话,需要交代一点背景。我们知道,科举制度产生于隋,兴盛于唐。既然选拔人才要考试,总得有教材吧。唐朝时期,教材基本上不固定,考试内容也根据皇帝兴趣变化。但有一本教材使用最广,叫《昭明文选》。这本文选由南朝梁的昭明太子汇编,选录了从周朝到六朝八百年间的优秀诗文,在唐朝是士子们的必读书,李白、杜甫们,都是看这本教材长大的。唐朝科举,尽管也有时政、财政等实用科目,但总体上比较注重文学,尤其诗歌。诗人们经常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到处投稿。运气好了,一鸣惊人,直达人生巅峰。中唐诗人钱起,就是在进士考试中,靠一首《湘灵鼓瑟》一举成名的,这首诗的结尾句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诗歌的巅峰之所以在盛唐出现,并不是天才诗人都在那个时间点扎堆投胎,而是时代造就的。到了南宋,朱熹把《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与《论语》《孟子》汇编在一起,这就是“四书”。此后成为明、清的主要教材。科考内容的演变,简单来说,南宋以前重文学,南宋之后重理学。贾政说的“古文”是什么呢?就是两类文章,一类是秦、汉两朝文章,一类是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请注意,贾政这话,并不是不让宝玉读《诗经》和古文,而是让他分清主次。我小时候经常听到这话——不是不让你看课外书,你先把成绩提上再看。明清时期,科考的重心不在“古文”,更不是诗赋,而是与古文相对应的“时文”,它有个通俗的名字,叫“八股文”。“八股”是写作套路,标准格式。命题范围,通常都来自“四书五经”。《儒林外史》里,考生魏好古对考官周学道说:“(我)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周学道马上变脸,劈头盖脸一顿骂:“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什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左右的,赶了出去!”在这点上,贾政和周学道是一样的,在他们眼里,诗词歌赋就是“杂学”,就是”精致的淘气”,无用之学。后来贾政也点了学道,主抓地方教育、考试工作,跟他坚守当时的科举方针肯定有关。《儒林外史》里还有个段子,更能看出明清科举的奇葩。范进后来中了进士,任职山东学道,也就是主抓山东地区的教育、考试工作。那一年考完试,想起他老师曾委托他通融一个叫荀玫的考生。考卷收上来,扒拉半天,没找到荀玫的名字。范进的一个下属,就讲了一个真实的段子安慰他。他说范老师啊,几年前有个老先生,即将到四川做学道,老先生有个领导,叫何景明。有天一块喝酒,何景明喝多了,说:“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老先生暗暗记在心里,走马上任四川,要给老领导办事。于是三年任期里,到处寻找那个叫苏轼的考生。三年过后,见到老领导,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必是临场规避了。”更绝的是范进的反应,他说:“苏轼既然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这个段子可能为了讽刺效果,吴敬梓下笔狠了点,但至少能反映两个问题。一是按照当时八股文的标准,苏轼的文章也就及格线吧,就像何景明说的,只能算六等。二是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古文”,因为不在考试范围,文人们根本不熟悉。范进这种五十四岁,考了二十多次的骨灰级考生,竟然不知道苏轼。了解了背景,我们就不该苛责贾政了,没有人能对抗时代。02回到《红楼梦》。李贵走出书房,对宝玉说:“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今后也可怜见些才好。”李贵是个小人物,很容易被忽视。但红楼梦的小人物写得都很好,既然我们要细读,就别错过一些小人物。看李贵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搁到任何一部戏里,都是上等台词。他的话里有诉苦,有埋怨、委屈,还向宝玉提了要求——以后要对我好些。但他说得非常贴切、亲密,是玩笑着说的。你看他在贾政面前吓得哆嗦,可到了宝玉这,又像是笑看风云,跟宝玉穿一条裤子。这就不是纯粹的主仆关系了,而是带有一些友情。李贵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的儿子,从这点看,二人还有那么一点兄弟情谊。李嬷嬷招人烦,没眼色,不会说话,而儿子李贵却恰恰相反。这是红楼梦好玩的地方。我之所以多说几句李贵,是想让大家记住这个小人物,因为他马上会有更精彩的表演。李贵诉完苦,宝玉说:“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你看,哥哥都叫上了。大家又来到贾母房里,秦钟已经在等候了。辞了贾母,宝玉又想起还没跟黛玉打招呼,又来找黛玉。黛玉说,去读书好啊,这一去,肯定就“蟾宫折桂”了,意思是科举及第。宝玉怎么说呢?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在第七回,回末诗说宝玉是“正为风流始读书”。他读书根本不是为了学习,更没打算蟾宫折桂,是为了风流,为了玩。这一回正在逐渐验证。这个姐姐那个妹妹,仪式感相当强。还没出门,就惦记着放学后制作胭脂膏。红楼梦要想读得流畅,得适应它的笔法,那是一针一线密密紧织,说这件事的时候,从来不忘了另一件事。黛玉问宝玉,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宝玉“笑而不答”,带着秦钟上学去了。大家揣摩一下宝黛的小心思,微妙,美好,略带一丝醋味,非常好玩。03贾府的义学,是宁荣二公所立,专门招收贾氏家族子弟,确保穷的家庭也能送子孙上学。一切费用由家族中有钱者出,推举德高望重有学识的人来掌管。“义学”二字,带有一点公益性质,不过只定向招生,不对外。宝玉、秦钟入了学,“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贾母也喜欢秦钟,见秦家不甚宽裕,经常周济。二人混熟后,宝玉就不管礼数了,以兄弟相称,或者叫秦钟的表字“黥卿”。其实从辈分上讲,宝玉是秦钟的叔叔。这个事儿,一来是宝玉的少年天性,二来可见宝玉真的喜欢秦钟。至于是什么性质的“喜欢”,后面再说。贾府的义学,并不是单纯美好的地方,用书上原话说,“有鱼龙混杂下流人物在内”。宝玉秦钟长得都很漂亮,尤其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是天生喜欢“作小伏低,陪身下气,话语缠绵”,所以那些家族子弟们都背后议论他俩。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薛蟠这货也在这里。他为啥来入学呢?因为“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他便“动了龙阳之兴。”就是来找男色的。薛蟠有钱,出手阔绰,已经交了好几个小男友了。其中两个,一个雅号叫“香怜”,一个雅号叫“玉爱”,都“生得妩媚风流”。于是,一场闹剧上演了。我感觉贾府这个学校,就是个同性恋孵化基地。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薛蟠包养着香怜和玉爱,让其他人嫉妒了。只是害怕薛蟠,“虽都有窃慕之意”,却不敢横刀夺爱。宝玉秦钟进来后,众人一看,又是两个美男子,春心大动。可是又一想,宝玉和薛蟠是姨表兄弟,更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的是,宝玉、秦钟和香怜、玉爱,四个人竟然对上眼了——“四处各坐,却八目相勾”。时间一长,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天贾代儒临时有事,回家了,让他的孙子贾瑞维护课堂秩序。巧合的是,这天薛蟠也不在。于是秦钟就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俩人假装上厕所,走到后院说私房话。正说着,听见背后有人咳嗽,一个叫金荣的家伙出现。香怜羞中带怒,说,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金荣说,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有话不在教室说,鬼鬼祟祟躲这里干什么!我可拿住了——“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大家去捉摸这句话,因为太污,就不细说了。秦钟、香怜都“急得飞红了脸”,争论几句,跑到教室向贾瑞告状,说金荣欺负他俩。贾瑞也不是好鸟。因为是他爷爷贾代儒是校长,他在学里,就是恐吓勒索比他弱的,溜须拍马比他强的。他给薛蟠行方便,从薛蟠那里拿过许多好处。薛蟠的小男友团里,除了香怜、玉爱,竟然还有金荣。现在,我们就能理解金荣和香怜的矛盾所在了。贾瑞对香怜、玉爱一直是不满的,因为这俩人没有在薛蟠面前帮他美言。所以当香怜来告状,贾瑞反而把香怜抢白一顿。金荣就更狂妄了。玉爱一听,这是欺负我“姐妹”呀,于是也加入争吵行列,帮香怜骂金荣。金荣急了,就把刚才在后院看到秦钟和香怜的事,当着众人的面,添油加醋乱说一通。这一说不要紧,又触怒了贾蔷。这是贾蔷在书里第一次出现。他是宁国府的“正派玄孙”,跟宁府血缘关系很近。所以他父母早亡后,一直是贾珍抚养他。贾蔷现年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并且跟贾蓉关系极好。由此可知,贾蔷是在宁国府长大的。书上写到这里,交代贾蔷分出宁国府自立门户,说了一个非常含糊的原因。就是宁国府的下人们谣言四起,说了贾蔷的不堪。但是怎么个不堪?跟谁不堪?书上没写。我的感觉,这些谣言未必全是谣言。从宁国府那些事,贾家学堂这些事,以及曹公“不写之写”的笔法看,这些谣言不是空穴来风。贾珍要是真怕谣言,还能把焦大留在家里?所以说,应该是确实发生过一些严重败坏门风的事情。贾蔷来上学,也不是来好好读书的,“不过是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反正有贾珍、贾蓉撑腰,没人敢惹他。秦钟是贾蓉的小舅子,现在被人欺负了,贾蔷能袖手旁观?不能。但是对方金荣、贾瑞又是薛蟠的“旧爱和小弟”,贾蔷跟薛蟠关系也不错。两头都不好撕破脸。咋整?贾蔷是个聪明人。赶紧悄悄走到外面,挑唆宝玉的小厮茗烟,让茗烟去帮宝玉。茗烟是宝玉的贴身小厮,忠诚、莽撞,还有点愣头青。听说宝玉被欺负了,走到教室就骂金荣。贾蔷见火已烧起,推脱有事就走了。茗烟一把抓住金荣,开始骂:“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我们肏不肏屁股,管你毛几 毛巴想干!横竖没肏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这里有个名词,电脑字库里还没收录,打不出来,只能用偏旁示意。不过想必大家都明白。曹公不仅能写最高雅的文字,也能写最下流的文字,这是他的本事。这一通骂,茗烟的形象就出来了。金荣好歹也算是个主子阶层,被奴才茗烟这么一骂,顿时蒙了,不知道怎么应付,就冲过抓打宝玉和秦钟。尚未走到跟前,嗖的一声,身后飞过来一方砚台。没打到金荣,偏偏落在贾兰和贾菌的桌子上。04贾菌也是荣国府近派重孙,也是父亲早亡,孤儿寡母,跟贾兰的命运一样。所以这俩孩子关系很好,坐同桌。贾菌人小脾气大,知道这砚台是金荣一伙扔过来打茗烟的,却飞到自己桌上,水壶、墨水全弄碎了,跳起来大骂,也抓起砚台要反击。贾兰赶紧拦住,说,好兄弟,算了吧——“不与咱们相干。”全书里贾兰的戏份很少,台词不多。越是这样,我们越要留意他的言行。“不与咱们相干”看似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很能反应他的性格。这种性格跟他母亲李纨如出一辙,慎行慎言,不出头,不惹事,甚至有点胆小怕事。当然这有性格原因,但很难说不是一种生存策略,孤儿寡母,在这么一个大家族生存,得处处谨慎。反过来看,贾兰日后应该是科举高中,做了官,成为贾家优秀后人,就因为他这种不管闲事,一心读书的性格。贾菌不听贾兰的,抡起一个书匣子,朝对方扔过去。他力气小,仍不远,不偏不倚,却砸到宝玉、秦钟的桌上,笔墨纸砚和茶水,撒了一地。贾菌还不解气,跳过去就去揪那个飞砚台的。金荣操起一把毛竹大板,古惑仔一样,这就开战了。茗烟先挨了一下,大叫,兄弟们,还不动手!一声令下,宝玉另外三个小厮,锄药、扫红和墨雨,一人拿门闩,两人手持马鞭子,“蜂拥而上”。校长贾代儒临走前,让孙子贾瑞代管课堂秩序。贾瑞一看事情闹大,赶紧去拉,可是没人听他的。参战的人越来越多,有喝彩助威的,有趁乱打放冷枪的,一时间教室变成了校场。这就是回目中的“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前面说李贵会有精彩表现,这就开始了。一般来说,像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出门时会带两类人,一类是小厮,年龄跟主子相仿,聊得来,听话,可以派他干些私密事。另一类是大人,做事有分寸,遇到事儿能保护主子。茗烟是小厮的头,李贵是成人男仆的头。眼看动静越闹越大,李贵出手了。我们看他的处理方式。李贵到教室了解情况,始作俑者是金荣,还用竹板打伤了秦钟。那双方孰是孰非就很明确了。李贵进来,宝玉正在气头上,下令说,收拾东西,我要去告诉太爷。我们被欺负了,忍气吞声,去告诉贾瑞。贾瑞不但不主持公道,还反说我们的不是,调唆金荣打我们,秦钟都被打伤了。这书没法念了!“太爷”是贾代儒。如果按宝玉说的,捅到贾代儒那里,贾代儒一个老头,又不了解情况,很难处理妥当,很可能带着贾瑞去跟贾母或贾政道歉,那贾政就知道了。最要命的,是宝玉说“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要知道,贾政才刚刚训完李贵,“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还要抽空“先揭了你的皮”。这事肯定不能让贾政知道。可宝玉又在气头上,怎么平息呢?李贵先劝宝玉,说咱们为这点事去聒噪他老人家,显得无礼,要我说,不用惊动他老人家,“哪里的事情哪里了结”——就是现在,就在这里,咱们把这事给了了。宝玉最气愤的是贾瑞。李贵就先训导贾瑞,太爷不在,你就是这里最大的,有人犯错,“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说别人不听我的。李贵说,那是你平时“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要是闹到太爷那里,你也脱不了干系,赶紧想办法解决!这时候贾瑞已经自知理亏,也害怕了。秦钟哭着说:“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一听,马上调转枪头:“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这是要撵人的节奏。贾家一族的义学,肯定是宁荣两府出资。宝玉是荣府小祖宗,秦钟是宁府的小舅子,要撵一个金荣轻而易举。但是再怎么着,大家都沾亲带故,小孩子间闹矛盾,不能影响大人之间的关系。李贵明白这个道理。对宝玉说:“也不用问了。若说起哪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李贵这话,固然有害怕事情搞大担责任的因素,但也是成熟稳重顾大局。后文抄检大观园,探春就说,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族,别人从外头杀,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窝里斗要不得。李贵话音未落,茗烟接话: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又骂金荣,你姑妈算个什么主子,还不是“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曹公就是有这个本事,一句话,就能写活一个人。“璜大奶奶”听起来是个奶奶,其实日子窘迫,属于贾族中没落的一支,看起来没少找凤姐求救济。李贵见茗烟开始揭短,赶紧喝止。宝玉说,我当是谁的亲戚呢,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这就去问她。茗烟很得意,在一旁帮腔说,不用你去找,我到她家去,把她拉过来,“当着老太太问她,岂不省事?”这是搬出贾母,吓唬金荣呢——你姑妈算个啥,我们有老太太撑腰。李贵一听,骂茗烟:“你要死!”回去我先揍你一顿,“再回明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哄了半天才消停一会,你又来挑拨。茗烟赶紧住嘴。话说到这个份上,贾瑞、金荣都怕了。贾瑞、李贵一起给金荣施压,最后金荣给秦钟磕头赔礼,这场闹剧才算平息。请大家留意。这一场闹学堂事件中,薛蟠没有出现,却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处处有他的身影。并且,我们知道了“呆霸王”的癖好,这为后面他调戏柳湘莲埋下了伏笔。05第九回讲完了,我们聊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贾宝玉到底有没有同性恋?这个问题长期以来大家有意回避。这跟我们的文化观念有关,再就是大家喜欢宝玉,情感上不愿接受宝玉是个同性恋。我个人觉得,不要回避。曹公已经写的很清楚了,就差一个环节,描写宝玉跟某某男人滚床单了。《红楼梦》不是《金瓶梅》,当然不会出现那些不堪的笔墨。但宝玉的性取向,书中是一再表明的,就是同性恋,只不过不是普通的同性恋。这方面我不是同道中人,可以参阅的资料也很少,就大致说说我的理解。之前提到过,曹公写王熙凤和贾宝玉,都是按照性别错位来刻画的,宝玉尤甚。他的长相,性格,没有一处不是脂粉气。当然这还是次要。根据脂砚批语,原著结尾处,这些男男女女将会到警幻仙子的薄命司报到,警幻会列出一个“情榜”(类似水浒传之英雄榜、封神演义之封神榜)。“情榜”上,给贾宝玉的评语是“情不情”。第一个“情”是动词,意思是“对……用情”;第二个“情”是名词,用红学家李希凡的话说,是“不知情、不识情、不领情甚至无情者”。“情不情”是说,对不该动情的对象动了情。所以宝玉是“情痴情种”,是“行为偏僻性乖张”,是怪胎。宝玉说,见了女儿觉得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这话不能死板理解。男人是不是浊臭,取决于什么样的男人。他怎么不觉得秦钟浊臭呢?怎么不觉得蒋玉菡、北静王浊臭呢?不仅不觉得秦钟浊臭,反而自惭形秽,认为自己是“泥猪癞狗”,是“粪窟泥沟”。这就是爱情。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有自卑感。一个豪门公子在一个贫寒男孩面前产生自卑,除了爱情还会是什么!宝玉称呼秦钟不用叔侄,而是兄弟和“黥卿”(黥念qíng,谐音情)。在当时的环境里,“兄弟”类似于“契弟”,很暧昧的。至于“卿”字,还有另一层含义,指夫妻间的爱称。“卿卿我我”就是这么来的。遇到蒋玉菡,“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初次见面,就送人家汗巾子。袭人为啥生气呀,因为汗巾子不是一般礼物,是贴身的,很私密的东西。对同性动情,就是对不该动情的人动了情,也就是“情不情”。但是曹公写宝玉,难道仅仅是为了塑造一个双性恋吗?当然不是。宝玉“情不情”的范围很广,不仅男人,还包括所有不该动情的对象。刘姥姥随口瞎编一个女鬼,宝玉动情;宁国府书斋中一副画上的美人,宝玉动情;一个贫寒的农家女子,宝玉也动情……我第一次对同性恋严肃思考,是看了《东宫西宫》。这部电影改编自王小波的小说《似水柔情》,主角阿兰是个男性双性恋。书里写阿兰有句话:他并不是特别讨厌女性,也不是特别喜欢男性。他只是讨厌丑恶的东西,喜欢美丽的东西。我想说,贾宝玉就是这样的人。与其探讨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或者男女都喜欢,不如说,他喜欢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要是不美好,男人就是“浊臭”,女人就是“死鱼眼”,甚至有些女人,“比男人更可杀”。所以,我们看宝玉的种种情痴,不管你觉得多么不近情理,多么行为偏僻性乖张,都不会觉得“浊臭逼人”,因为他在用真情,是欣赏,是爱慕,是怜惜,是与一切美好的同情。鲁迅评贾宝玉,用了一个词叫“爱博”,很精准。要读懂贾宝玉这个人物,我们不能只关注“博”,“爱”才是重点。男男恋情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得多,古今都一样,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都是正史记载的。明清时期,男宠一度盛行。这一回顽童闹学堂,大家可以数一数多少同道中人,薛蟠、金荣、香怜、玉爱、秦钟,当然还有宝玉。后面还会出现贾琏,动不动就找小厮泻火,跟西门大官人一样。当然,男男之间,和男女之间一样,有滥情,也有真情。就是警幻仙姑说的,只要是情,都叫做淫,区别是“皮肤滥淫”和“意淫”。《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对段小楼的爱,就没有一丝肮脏,至情至性,胜却人间无数。第二个问题是开头说的,为什么贾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后人总结中国历史,提出过九大定律(也有五大、八大说)。其中一条来自孟子,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老祖宗开创的家业、门风、财富,一代代会稀释下去,不出五代人就没了。历史上这样的家族举不胜举。现实中,曹氏一族曾在北宋和清朝有两次辉煌,也都五世而斩。北宋的曹彬,是曹雪芹的先祖,是名副其实的名臣、贤臣,“今天下言诸侯王世家者,以曹为首”。到第五代曹泳,要才没才,要德没德,为了当官,居然巴结上秦桧,很快没落了。清朝的曹家情况类似。究其原因,无非还是环境改变人。创业一代当得了老板,睡得了地板,有操守,有理想,勤奋克己。到了子孙,锦衣玉食,美女成群,骄奢淫逸,哪还想什么奋斗啊。小说里曹公一再刻画这个定律。第一代宁荣两公,提着脑袋创业,死后魂灵还在操心子孙。第二代贾代善贾代化没怎么写,第三代贾赦贪财好色,贾敬求长生,第四代贾琏平庸,贾珍荒唐,贾宝玉不读书。到第五代“草字辈”,也就一个贾兰好读书,贾蓉一流都没法说了。值得注意的是,贾兰生下来没了父亲,苦命,反而更能奋发。其他子孙,就像贾赦说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有祖上荫庇,读不读书都有个事做。那还奋斗个啥!可不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么。贾府最后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能全怪贾元春失势,政治迫害,说到底还是子孙不争气。学堂里这帮贾氏子孙,算上薛蟠、金荣这种亲戚,有几个是来读书的!我们留意一个细节,众顽童打架的时候,最先用的是砚台。为什么用砚台呢?从情节上看,这玩意又沉又小,趁手,适合远程攻击,并且是教室常见武器。可我总觉得这一笔略含悲凉与讽刺。古时男人,要立业就要读书,砚台是读书用品。贫家少年坐十年冷板凳,铁砚磨穿,才能博得一点功名。富家子弟也得年复一年日如一日洗砚用功。砚台对于读书人,应该是心爱之物才对,看“脂砚斋”这个号就知道了。但是这帮子孙,却用砚台打架。留给贾府的时间不多了。最后,用一首唐诗结尾吧。唐敬宗年少即位,无心朝政,没日没夜宴游玩乐。那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代。李商隐在《富平少侯》写道: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诗里糅合历史与虚构,写了一个侯门公子的故事。这位少年靠着祖上荫庇,十三岁就世袭了富平侯。强敌环伺,边疆告急,他不担忧。他玩的弹丸是金子做的,打到林子里就不要了,却对井栏上的辘轳架爱惜有加。侯府一派奢华,彩树花灯,明珠错落;檀枕精美,镂雕如玉。一早到侯府汇报工作的人,被守门官拦在门外:回去吧,侯爷忙着呢。他新得了一个美人,名叫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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