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十二)——西藏版的王子复仇记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大白呼老布又来了。

止贡赞普在与洛昂达孜比武的时候,砍断了缠在头上的光绳,后代的吐蕃赞普们就此失去了回归天庭的福利,去世后只能埋葬于藏王陵内。

当众终结了赞普的洛昂达孜非但没有被治罪,反倒是止贡赞普的儿子都落荒而逃了。

《汉藏史籍》里面记载,止贡赞普的儿子得知老爸被杀,二话不说,牵出一头会飞的白角神牛,骑上就飞走了,一直飞到了工布地方(约在今天林芝附近)才落了下来。[1]

止贡赞普的遗体,也没得到很好的安葬,罗昂将他装入一个包铜箱子,扔进了附近的河里。然后他又清洗了朝中的大臣,首席大臣脑袋搬家,其他大臣都被流放到边地。止贡的媳妇成了牧羊的奴仆,止贡的闺女成了他的小妃。[3]

也就是说,刺王杀驾这项风险高收益也高的投资,罗昂大获全胜,他一屁股坐上了赞普王座,美滋滋得开始享受王者的红利。

这就有个问题了,山南琼结藏王陵里埋着的历代赞普,可都是止贡的后裔,王系明明是在止贡这儿断了,之后的历代赞普只要不是山寨货,那就必须有个王子复国的戏码。

这个吐蕃版的王子复仇记,确实是有,但主角却不是那几个骑牛飞走的王子,而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遗腹子。

《西藏苯教源流》在写到罗昂执政期间时,有这么一句话“把诸妃子谪为奴仆去牧羊”,这个遗腹子的起源,恰恰就落在了罗昂感觉没啥威胁的妃子身上。

据说王妃被圈禁在雅拉香波脚下放牧,您看又是雅拉香波,咱们前面讲过,这尊大神不但是聂赤从天而降的天梯,还是吐蕃神话里的原初神族,帮着聂赤平事儿的大哥之一。

传说中聂赤下凡后,神山之父沃德贡杰带着八尊大神下凡,形成了“世间九尊”的神话体系。学着在研究九尊神山的名号时发现,神名的首个词所指都是地域,“雅、钦、工、达、娘、卓、塘”都有古代地名相对应,雅是雅砻、钦是钦域,工为工布、达为达布、娘是娘藏,卓为卓域等等。

所以“世间九尊”不光是山神,还是地方神和部落神,甚至可能是家族神。雅砻河谷离雅拉香波最近,这尊大神也就成了六牦牛部的崇拜对象了。

罗昂可能感觉几个女流之辈没啥威胁,但他千算万算可没算到,大神在一边看不下去了,直接出手给了他一闷棍。

《贤者喜宴》里记载,一天夜里,王妃梦见与一位帅的掉渣的白衣男子共度良宵。清晨,她从梦中惊醒,发现一头白色牦牛从枕边缓步而去。[4]

白色牦牛在西藏神话里,可不是个一般的存在,这是个带有神性的符号。

据说,地位堪比佛陀的本教祖师敦巴辛绕,就是骑着白牦牛在冈仁波齐从天而降。佛教典籍里,莲花生大师来到雅砻河谷时,雅拉香波山神幻化成了一头跟山一样大的白牦牛挡住去路。而后二人一顿PK,当然了,无所不能的莲花生肯定是获胜的一方。就和其他藏地神灵一样,雅拉香波也成了藏传佛教的护法神。

《贤者喜宴》里没写王妃的名号,但《苯教源流》里写了,王妃名叫“伯萨赤尊”

注意啊,这里有个知识点,以后考试要考的。

“赤尊”大家都不陌生吧,有个著名的尼泊尔公主叫“赤尊公主”。很多人都以为尼泊尔公主的名字就叫赤尊,其实在吐蕃早期“赤尊”是个常用尊号,理论上哪个公主都能用,我至少见过三个公主用过“赤尊”的尊号。等到了佛教后弘期,因为赤尊公主带着等身像进的藏,名气太大,“赤尊”就成了一个特指的名号。

因为有番经历,王妃怀孕后,便认定腹中的孩子是雅拉香波大神的后裔。但她十月怀胎后,生下的却是一个赤色的肉球,而不是个健康的婴儿。

受到惊吓的王妃,想把肉球扔进河里,但她抱起肉球时,却感受到了肉球里的血脉亲情,心又软了下来。

夜晚来临时,王妃担心肉球受冻,便将它放在一个野牦牛角里取暖。结果不成想,肉球在牛角中孕育成为一个婴儿,这便是位列吐蕃七贤臣第三位的——茹拉杰昂锁波

这名字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从野牛角中温热抚育之子”。[4]

茹拉杰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老爸,他每次问父亲在哪?

母亲都说:“你没有父亲,是我从野牛角中捡来的。”

茹拉杰不信,母亲便会流着泪说:“你若有父亲,咱娘俩怎会沦落至此?”

等茹拉杰长到十二岁,一天他在山坡上放牧。

一个骑着白马的白衣人飘然而至,对他说:“我乃雅拉香波之神,你是我的娃。你曾有父名为止贡赞普,他被罗昂杀死,夺去了王位。”言毕,幻化不见。[5]

茹拉杰狂奔回到家,进门便责难母亲,“你骗人,人皆有王,吾王赞普何在?人皆有父,吾父何在?今天必须得告诉我!”

王妃被问得张口结舌,她总不能说:“你爹是头白牦牛吧?!”

茹拉杰见母亲默不作声,又追问道:“今日要不告诉我真相,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妃无奈,只得如实相告,“你父亲本是雅砻部落之主,但他被人谋杀,王权被篡。尸体也被抛进了娘曲,你的哥哥都被流放到边远之地去了。”

茹拉杰听完后,马上向母亲表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找哥哥们,收敛父亲的遗体,弄死仇人为他报仇。”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母亲连忙拉住他,流着泪说:“孩子啊,我不是不挂念你的哥哥,他们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也不是不想报仇,可我担心,你去找哥哥,道路阻隔,野兽横行。还有你父亲的遗体,已经被扔进河里十几年了,你到哪去找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母亲孤独一人,谁来照顾我?”

茹拉杰回身跪下,抱住母亲的腿,压住眼中的泪水,声音低沉但坚定的说:“母亲放心,道路艰险不怕,如果遇到人,就像他们问路;如果人迹罕至,那我就按照足迹寻找;如果河流都看不见,我就沿着水沟寻找。

如果杀父之仇都不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别人也会用白眼看我们,认为咱家是胆小鬼。我会找到哥哥和父亲的遗体,和他们一起报杀父之仇。母亲,您等着我,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侍奉您,为我祈祷吧!”[6]

言毕,茹拉杰背上一把猎刀就上路了,历尽千辛万苦,他终于找到了哥哥夏歧聂岐,召集起了同情王室的力量,带着三千人的军队,开启了复国的进军。

虽然召集起了军队,但想去直接进攻娘若香波城堡,无异于以卵击石。

茹拉杰也知道正面硬钢毫无胜算,他亲自潜入城堡附近,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经过一段时间的侦查,茹拉结发现罗昂非常喜欢藏獒,于是心生一计。他花重金买下两头纯种獒犬,经过周密训练之后,把它们放到了娘若香波城堡的大门口。

罗昂看到两只藏獒非常喜爱,不由得伸手去摸藏獒的皮毛。他哪知,两头藏獒身上早就被茹拉杰抹上了剧毒。

就这样,用阴招害死止贡赞普的罗昂达孜,又被止贡赞普的儿子用阴招毒死了。

罗昂暴毙之后,支持他的势力土崩瓦解,同情王室的力量成功翻盘,聂岐挥师攻下了娘若香波城堡,“将罗昂家的男女老幼全部杀死,及部署千名士兵均死于刀下”。

随后,茹拉杰扶止贡次子为王,上尊号为“布德贡杰”,意为“战胜一切”

成功复国就算完了吗?当然没有,止贡的遗体还在箱子里呢,要赶紧入土为安。

布德贡杰刚坐上王座,雅砻河谷就遭受了自然灾害的侵袭,古代人在遇到这种问题,一般都会从人身上找原因。觉得是不是人世间有些事情没办到位,让哪位大神不爽降下了天罚。所以,中原有时候遭遇大灾,皇帝会下罪己诏,大赦天下,来取悦上天。

雅砻河谷最大的变化,也就是布德贡杰复国了,这下属民们人心浮动,都感觉是不是神灵不得意这位新赞普呀?!

茹拉杰也感觉到了属民的躁动,但这种事解释是没用的,神的问题必须得神自己出面解决。

他找来了本教祭祀,在一番胡萝卜加大棒的耐心说服下,祭祀出面组织了一个盛大的祭天仪式。

仪式上当着大家的面降神,结果神谕上说,布德贡杰是个好同志,天神挺稀罕他的,就是事儿办得差了点意思,主要是没能好好安葬止贡的遗体。

属民们一听,都恍然大悟,“我早就跟你说,新赞普肯定没毛病,根正苗红的天神后裔,指定不差事儿!就是没安排好老赞普的后事儿,天神有点不乐意了。”

既然天神不都不乐意了,这事儿得赶紧办呐!

仪式结束后,茹拉杰即刻出发,去寻找止贡赞普的遗体。

他顺着娘曲一路向下游寻找,果然在河流转弯处找到了装遗体的铜箱子。这时止贡赞普的遗体,已在河里漂浮了十三年,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大家需要注意一点,铜匣(也就是铜箱子)在西藏的传说中,也是一个充满隐喻的存在,和白牦牛的情况类似。

只要出现了某某人,被装进铜匣扔到河里,就意味着一定会有故事的延伸和反转。与此相对,凡是装麻袋扔进河里,那就算死翘翘了。

在我目力所及的范畴内,装进铜匣的至少有两位,第一位就是吐蕃初代赞普——聂赤

当时咱们在讲聂赤赞普来历时曾说到,他有个出处是佛陀后裔说。

这种说法在佛教掌控话语权后流传甚广,以至于蒙文史料《蒙古源流》和《黄金史纲》中都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印度王者得一幼子,其发圆旋,牙如白螺,手指如鹅掌,目如鸟雀,下睫上附。其父请祭祀占卜,言“此子,父应杀之!”

也就是说,这娃不吉利,应该干掉!

结果这娃“刀斧不能加身”,就是说,杀了,杀不死!

于是没招了,就装进一个铜匣扔进了恒河里。结果这箱子没顺流而下飘进大海,而是逆流向上进了西藏。

这种奇幻漂流的故事,印度早就有了,名叫悉多漂流记,故事结构几乎别无二致,区别仅在于悉多是个女娃,聂赤是个男的。

之后类似的桥段,在佛教故事里不断出现,《西游记》里唐僧的老爸被船夫一斧子砍进了江里,他妈也是把唐僧放在一个盆里顺江漂流,所以唐僧的小名叫“江流儿”

聂赤赞普的奇幻漂流,不过是此类故事的西藏版而已。

止贡赞普被杀后,夫人儿子遭到流放,尸体被装进铜匣扔进江里。十三年后,茹拉杰历尽千辛万苦,从水神手里赎出了父亲的尸体。

随即,布德贡杰和茹拉杰用隆重的仪式安葬了父亲,这就是历史上的第一座藏王墓。

下一讲,咱就来聊聊安葬止贡的过程,都发生了啥事儿,又有值得注意的隐喻。

[1]、《汉藏史集》_达仓宗巴·班觉桑布(著),陈庆英(译);

止贡赞普有三个儿子,即夏赤、甲赤、尼雅赤。……父王被杀后,三个王子从祖父的仓库中取出名叫白角神牛的会飞的牛,骑上它逃到工布地方。

[2]、《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止贡赞普)尸骸置于有盖能启的铜筐之中,抛于藏布大江之中央,流到江河尾端赛仓地方,鲁俄得白得仁摩之近旁。

[3]、《西藏苯教源流——嘉言宝库》_夏察·扎西坚赞;

将王子流放于工布,首席大臣被杀,其余的被流放,王妃作了放羊奴,公主作自己的小妃。

[4]、《贤者喜宴》_巴卧·祖拉陈瓦(著),黄颢 、周润年(译);

止贡赞普被罗昂轼杀后,止贡之妃沦为罗昂的牧马人。有次,“在牧马时,梦见她与一美丽如意之白人相合,醒来后见有一头白牦牛从她枕前而去,由此怀孕,时至分娩时,生下一个蠕蠕而动的血团,遂将其放置在一温热之野耗牛角内,并以奶喂养。因牛角中保温缘故,那血团却变成一个美丽绝伦的婴儿。故而,后来他被起名为‘茹来杰昂锁波’(意为从野牛角中温热抚育之子)”。

[5]、《西藏苯教源流——嘉言宝库》_夏察·扎西坚赞;

有次,止贡赞普的名叫伯萨赤尊的王妃,在普朗地方牧羊时入睡,梦见她与一个壮年美丽男子相好,醒后见一头白耗牛从她身旁站立而去。其后她生下一个像拳头大小的无父血团之子……,取名为‘血子茹来杰。他长大后问其母:‘我父亲是谁?’,母亲回答说:‘你是从耗牛角里检来的,不会有父亲’。他仍不信,其母又说:‘你若有父,今日我母子俩岂能如此!’其后,此子到普朗地方牧马。一日他正在该地牧马之际,来位骑白马的白人,对牧马者说:‘我是雅拉香波,你是我的儿子,你曾有名叫止贡赞普的父亲,他被罗昂杀死,夺去了王位”。

[6]、《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_王尧、陈践;

此儿生后,长至依膝盖能站立,问其母道“人皆有王,我之王为谁了人皆有父,我之父为谁?请以示我!”

其母道:“乳挥小儿别说大话!幼小马驹别乱嘶鸣,此事我亦不知也!”此悉补氏之子阿列吉者,道:“今日母若不直告与我,我将死于母前!”至此,共母乃一一从头至尾祖述于下:尔之父为哈牙氏所杀也,尔之王赞普为罗阿木达孜所害也,遗骸盛于一有盖能启之铜搜之中,弃于大江之中央,在江河尾端赛仓地方,到了鲁俄得白得仁摩之腹中矣!其二王子取名为夏歧与聂歧被放逐于工布地方矣!”

后,悉补氏之子阿列吉道:“人不见时可以按足迹找寻,水不见时可以由过去水沟处找寻,我当前去访寻一番!”

于是前往工布地方,在工布哲那地方会见夏歧、聂歧二王子,同时会见鲁俄得仁摩,问道:“若赎回赞普之尸骸,有何索求?”曰:“别无所求,若能得一人,目如鸟目,下眼皮往上开合者,足矣!”

悉补氏之子阿列吉遂往四方天涯找寻此人,未找见一人之目如鸟目,下眼皮可以往上开合者。途中干粮吃尽,靴底磨穿,乃回至母前,日:“人不见时可以按足迹找寻,水不见时可以由过去水沟处找寻,我已见到夏歧、聂歧二王子,并也见到鲁俄得仁摩矣,为赎取(赞普)之遗骸,需寻求一人目如鸟目,下眼皮能往上开合者,找寻已久,仍需继续寻访,请为我准备干粮!”

于是,复又外出,到岗巴春地方之下部,有一人鸟家族妇女,正在田中拔草,背上褪裸中负一小儿,正是目如鸟目下眼皮可以往上开合者。乃问此儿之母:“我若购求此小儿,所需若何?”

其母道:“别无所需,唯一愿望,无论何时,赞普王者一经亡故,结发辫于顶髻,涂丹朱于面庞,于身上划线,对赞普夫妇遗骸鞭打,并对众人秘而不宜。令其吃、喝饮食,你愿意如此遵行否?”答曰“可!”

乃立重誓以庄严誓词为证,将人鸟家族之女领走,至俄得仁摩之家,赎回(赞普)尸骸。聂歧、王子二人取回赞普尸骸,在降多拉布之卜中修建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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