膜遇金篦——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二二)

膜遇金篦——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二二)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膜遇金篦——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二二)


膜遇金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二二)


诗友牧雨问:北宋李之仪《蓦山溪·北观避暑次明叔韵》词:“金柔火老,欲避几无地。谁借一檐风,锁幽香、愔愔清邃。瑶阶珠砌,如膜遇金篦,流水外,落花前,岂是人能致。〇擘麟泛玉,笑语皆真类。惆怅月边人,驾云軿、何方适意。么弦咽处,空感旧时声,兰易歇,恨偏长,魂断成何事。”请问钟教授,“如膜遇金篦”是什么意思?

膜遇金篦——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二二)

王建强摄

钟振振答:牧雨诗友您好!李之仪词此句,是个比喻。我们可以从“喻辞”和“喻意”两个层面来探讨。


先说“喻辞”。“膜”,指眼病患者眼角膜上的白翳。眼角膜上一旦形成白翳,轻则影响视力,重则能使患者失明。“金篦”,亦作“金錍”“金鎞”,古代眼医所用的一种手术工具。“錍”“鎞”皆箭镞。该手术工具形如箭镞,可用以划断、挑破并刮除眼角膜上的白翳。


在古印度,相传在释迦牟尼那个时代,即公元前2400—2500年间,已有良医用外科手术治疗眼白翳病。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盘经》卷八《如来性品》四之五:“佛言:善男子,如百盲人为治目故造诣良医。是时,良医即以金錍决其眼膜,以一指示问言:见不?盲人答言:我犹未见。复以二指、三指示之,乃言:少见。”晋佚名译《七佛所说神咒经》卷四:“坚勇菩萨复欲乐说菩萨妙行有四事。何等为四?一者愿我常生无佛世界,喻如日月行阎浮提为其除冥。二者如以金錍决其眼膜,令睹光明。三者作大药树,一切众生得闻香者病苦消除。四者常演说法,如澍法雨,萌芽生长,成就果实,悉发无上菩提之心。是为菩萨四大弘誓。”如果当时没有这种医术,释迦牟尼怎么会用它来作比喻呢?


这种医术,至迟在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以前,或已传入中国。宋人曾慥《类说》卷六〇《拾遗类总》:“金箆刮膜:魏文帝病眼,令华佗以金篦刮膜。”华佗卒于建安十三年。当时曹丕还很年轻,“魏文帝”是以他后来的身份和地位为称呼。如果说宋代文献晚出,曾慥又不曾交代其信息来源,还只能存疑,不足以征信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再往后退到北周时期,即公元557—581年间。《周书》卷四六《孝义传》:“张元字孝始,河北芮城人也。……及元年十六,其祖丧明(按:即‘失明’)三年。元恒(按:常)忧泣,昼夜读佛经,礼拜以祈福祐。后读《药师经》,见盲者得视之言,遂请七僧,然(按,即“燃”)七灯,七日七夜,转《药师经》行道。每言:天人师乎!元为孙不孝,使祖丧明。今以灯光普施法界,愿祖目见明,元求代暗(按:愿以自己失明为代价,换取祖父眼睛复明)。如此经七日,其夜,梦见一老公(按:即老翁)金鎞治其祖目,谓元曰:勿忧悲也。三日之后,汝祖目必差(按:即‘瘥’,痊愈)。元于梦中喜跃,遂即惊觉,乃遍告家人。居三日,祖果目明。”《北史》卷八四《孝行传》所纪略同。此事虽涉神怪,未可尽信,但“金鎞治目”的医术是真实存在,虽然还较为罕见。同时而略早一些,南朝梁代的文学家庾肩吾,联句诗《八关斋夜赋四城门更作四首第三·北城门沙门》中有“珠月犹沉首,金錍未挑目”之句,或系用佛经典故,因此在这里可略而不计。


到唐代,这种医术在中国已比较通行了。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王焘《外台秘要方》卷二一《出眼疾候一首》曰:“眼无所因起忽然膜(按:无缘无故忽然起膜),膜不痛不痒,渐渐不明。久历年岁,遂致失明。令观容状,眼形不异,唯正当眼中央小珠子里(按:即黑眼球)乃有其障,作青白色。虽不辨物,犹知明暗三光(按:指日月星),知昼知夜,如此之者,名作脑流青盲眼。未患时,忽觉眼前时见飞蝇黑子(按:黑点)逐眼上下来去。此宜用金篦决(按:划断)。一针之后,豁若开云而见白日。”将此疾病的症状、后果以及用此医术可能取得的成效都描述得十分具体。


此外,还有不少相关的文献记载。例如:杜甫《杜工部诗集》卷九《谒文公上方》:“金篦刮眼膜,价重百车渠。”又卷一四《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诗:“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李商隐《李义山诗集》卷上《和孙朴韦蟾孔雀咏》诗:“约眉怜翠羽,刮目想金篦。”如果说这些还只是用佛经典故的话,那么以下诸例则是实实在在就眼病而言此医术了。刘禹锡《刘宾客文集》卷二九《赠眼医婆罗门僧》诗:“三秋伤望眼,终日哭途穷。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二四《眼病》诗二首其二:“眼藏损伤来已久,病根牢固去应难。医师尽劝先停酒,道侣多教早罢官。案上谩铺龙树论,盒中虚捻决明丸。人间方药应无益,争得金篦试刮看。”又卷三六《病中看经赠诸道侣》诗:“右眼昏花左足风,金篦石水用无功。”


在李之仪所生活的北宋时期,相关文献更多。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一〇《习禅篇》三之三《唐沂州宝真院光瑶传》:“释光瑶姓周氏,北京人也。幼钟荼蓼,都不胜情,誓志出家,舍讲肆,入禅林,凡向宗师,悉从求益。末遭会禅师,金錍抉膜,明视十方。”释晓莹《罗湖野录》卷二:“成都府世奇首座……力辞曰:世奇浅陋,豈敢妄作模范?况為人解粘去缚,如金刮膜,脱有差,则破睛矣。”冯山《安岳集》卷一《与蒲宗孟传正察推》诗:“中道偶成病,两眼痛欲瞎。见字辄昏雾,恨无金篦刮。”彭汝砺《鄱阳集》卷一二《次友人韵》三:“新诗清劲何所似,只以金鎞刮眼开。”黄庭坚《山谷集》卷八《次韵元实病目》诗:“道人尝恨未灰心,儒士苦爱读书眼。……阅人朦胧似有味,看字昏涩尤宜懒。……如何有物食明月,淚睫陨珠衣袖满。金篦刮膜会有時,汤熨取快术诚短。”又《山谷外集》卷一三《留几复饮》诗:“愈风观草檄,刮膜受金篦。”晁补之《鸡肋集》卷九《赠王顺之歌》:“收光牛背看屋壁,更不刮膜烦金鎞。”张耒《柯山集》卷三〇《忠臣》诗:“昏眵直要金篦刮,黎瘦都如饭颗逢。”释觉范《石门文字禅》卷一五《初到善溪慧照庵寄张无尽五首》《无尽见和复次其韵五首》后《又次韵答之十首》其一:“金篦抉膜去重重,露出当时晦昧空。”又卷二八《请道林云老住龙王诸山疏》:“刮膜,廓开空劫光明;宝鉴当台,顿见今时影迹。”李复《潏水集》卷九《周巨寺》诗:“金篦刮病膜,清冰沃烦肠。”又卷一四《园中独坐》诗:“万里惊波逢宝筏,百年病膜快金篦。” 刘跂《学易集》卷三《西溪次韵》诗九首其三:“从此窥名理,金篦刮眼昏。”李昭玘《乐静集》卷二四《济州天宁请观禅师开堂疏》:“金篦刮膜,更无隔地悬天;黄叶止啼,只在拈搥举拂。”吴则礼《北湖集》卷一《朱泾寺》诗:“此手误遮日,久矣翳尘妄。愿师赐金箆,试与开眼障。”谢逸《溪堂集》卷一《游西塔寺分韵得溪字》诗:“入门眼界净,端如刮金箆”李彭《日涉园集》卷一《蒲塘道中寄怀归宗逈中法阐法仁三僧》诗:“刮膜藉金篦,嘉言霏玉屑。”赵鼎臣《竹隐畸士集》卷二《病目无聊因游慈云寺作诗呈诸友》:“胡为生纤云,翳此秋月净。坐令盲老翁,悲啸杂歌咏。医云肝乘母,交恶若周郑。欲知罍不耻,要在瓶毋罄。至言若金箆,刮膜除蔽映。”李新《跨鳌集》卷八《代张元老上许漕》诗二首其一:“欲见流钱凭马策,稍闻刮膜待金箆。”杨时《龟山集》卷三八《次韵何吉老游金銮寺》诗:“愿从借金,为割眼中眚”又卷四一《和席季成游金銮寺》诗:“愿借金箆聊刮目,不容幻翳有纤萌。”李之仪本人《姑溪居士前集》卷三〇《手简》一三《与吴禹功主簿》也说:“紬绎来问,灿然何异金篦之刮膜也。”无论是用佛经典故,还是实就眼病而言此医术,这些书证都说明,在北宋,眼角膜白翳须以金篦挑破刮除,已经成为医学常识。


“喻辞”既已解释清楚,下面我们再来看李之仪词此句的“喻意”。


词题“北观避暑”,“北观”在哪里?《宋史》卷三四四《李之仪传》:“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坐为范纯仁遗表,作行状,编管太平,遂居姑熟。久之,徙唐州,终朝请大夫。”“太平”即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一带。“姑熟”,即当涂的别名。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八《江南东路·太平州·景物》下:“天庆覌,在城北门内,有昊天上帝像,乃祥符间仪真七宝所鋳。”清和珅等《大清一统志》卷八四《太平府·寺观》:“元妙观(按:即‘玄妙观’,康熙帝名玄烨,清人避其讳,以‘元’代‘玄’),在当涂县北。一名天庆,西晋时建。”李之仪晚年谪居太平州当涂县,而天庆观正在州治当涂北门内,则所谓“北观”似即此道教宫观。


又,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八有《昨日偶到北观蒙君俞元载元发明叔惠然见过》诗:“胜日欣相得,旷怀谁与同。如何四君子,肯顾一衰翁。林杪收残雨,檐牙递好风。归时不须问,更待月如弓。”言及四位年轻一点的朋友曾到“北观”来看望他。又卷二六《手简》九《与储子椿》:“昨日承教,甚新警,慰多矣。早来起居何似?湿热,意味尤不佳。玉趾所投,庶几意谕。北观能不惮远否?不尔,当寻故步。懒作字,不果及元载、元发、明叔,望就约也。”是约朋友到“北观”一聚。据此推测,“北观”的当家道长或与李之仪关系比较密切,故当此炎夏,词人才会到观里去小住“避暑”,并约朋友们到此一聚。当时道教的势力很大,故许多宫观的建筑都很气派。所谓“瑶阶珠砌”,即华美的台阶。说到这里,李词“如膜遇金篦”云云,究为何意,也就呼之欲出了。或许此观的台阶较宽较高,所用石料也白,在夏日的阳光下特别耀眼,故引发了词人的灵感:到此真像眼球生了白翳的人,得良医用金篦为之刮除,顿时眼前一亮啊!形容此观的华美,为何不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而要突出“瑶阶珠砌”?正是为了与“如膜遇金篦”这样一个新奇的比喻相配合,相关照!“金篦刮膜”之典,宋人虽然用得烂熟,但用在这里,用来抒写对于美轮美奂之宗教建筑的赞叹,却得未曾有。“熟”典“生”用,化腐朽为神奇,可谓能得个中三昧!


从整体来说,平心而论,李之仪这首词写得并不好。也只有这一比喻用得新奇,总算还有个亮点,读后不至于令人大失所望。我们就不必再苛求了吧。




编后语:


欢迎楼友们继续在专辑后面,留言您想请教钟教授的有关诗词方面所有问题。答案会在本刊陆续公布。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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